四海楼是旧时的一家茶馆书场,坐落在临顿路中段曹胡徐巷口。当时在临顿路上还有醋坊桥附近的金谷书场、紧挨着苹花桥的九如书场、东花桥巷口的仝羽春书场、临顿桥旁边的新德源和富春楼书场等等,而四海楼即是其中较有影响的一家。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去得比较多,名为“四海楼”,实际没有楼,依稀记得:书场是中式平房,坐东朝西,场子呈长方形,木制书台,台上是一桌两椅,穿上桌围椅披,左右两边上方挂着水牌,上面写的是某某某弹唱某某书目。台下是状元台,两旁是藤椅、木椅、条凳相间,可容百余座位,再挤加座也至多二、三十位,且有位不对号,先到先坐。进门外首是个老虎灶,热气腾腾,早上兼卖早茶,下午、晚上日夜两场评弹演出,虽简陋但很实惠。当时这类书场在苏州城里城外多达几十家,市民空来爱去那里喝茶听书,渐渐地成为江南古城里一种雅致悠闲的生活方式。

我十岁过后,常常随了父亲去“四海搂”等书场听书(听评弹),这是父亲唯一的嗜好。我的姑母和一位叫方师母的邻居也是书迷和戏迷,很懂得欣赏艺术,有空就带上我一起去。当年我家离临顿路很近,而四海楼书场所接的演员档子比较好,所以往往将它作为首选。那时的读书没有现在这样紧张,放学了我就回家认认真真把作业做好,然后等着心花怒放的一刻来临。吃过晚饭,父亲叫我先去书场买票占座位,我攥紧了钞票一溜烟不知跑得多快!久而久之,卖票的阿姨认得我了,总是笑着打个招呼,很欢迎像我这样一位年少的老听众。因为来得旱,状元台旁的最佳位子几乎成了我们的专座。临七点开场前,听众陆续上座,这时候书场热闹起来了,老听众往往会谈论昨天的书情或书艺,服务员冲水送茶忙个不停,更有那卖小吃的挎着圆圆的竹匾吆喝声声: “腌金花菜芥辣菜,椒盐果玉南瓜子,奶油五香豆……”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从不吵着要买,不过长辈在旁,吃福还是有的。

叮……铃声响,台中央上方红灯亮起一个“静”字,场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见说书先生从旁边的休息室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眼光都慢慢地移到了演员身上,看他们走上台,坐好后叮叮咚咚地校音。说书先生仪表不凡,男先生身穿长衫,一双布底圆口鞋子,理的是当时流行的西式头,用发蜡梳过,光鉴可人,纹丝不乱。女先生上身着滚边的斜门襟收腰外套,下身是笔挺的料子西裤。那个年份思潮开始有向“左”,所以穿旗袍者比较少见。“请听开篇……”说书先生一张嘴,多彩的夜晚就从这里开始了。情节曲折的故事,各种流派的唱腔,加上轻拢慢捻的指法,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听得我如痴如醉。再看演员顾盼生辉的眼神,潇洒流畅的身段,一个人分饰好几个角色,演来真是惟妙惟肖!说书先生还有一种即兴发挥,与观众互动的本事。那时候鲜有小孩子进书场,有一次巧了,我班上一位女同学跟了祖母也来听书,我们坐在台下很让台上的演员注目。

只听说书先生讲:“今朝老听众带了两位男女小朋友来捧场,培养听众接班人,让伲特别欣慰,伲加唱只开篇表示感谢……”不消说,立马赢来一片掌声。演出到一半,小落回,也就是中场休息十分钟,按规矩服务员会送上两把热毛巾给演员。与其说是揩汗,倒不如说是让他们擦一把提神。碰到资深的堂倌(服务员),这毛巾就不是递上台的,而是隔着几排位子飞将出去,说书先生眼明手捷轻轻接过,这功夫每每令我叹为观止。

每次去四海楼听书,上座率基本在八、九成,碰上有名的先生还要加座,场子满得服务员冲水行走要连连打招呼。如逢节日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不要说老虎灶旁站满人,就连窗外的人也伸长了头颈朝里看,这就叫听戤壁书吧。说书先生说到这个辰光情绪高涨,格外卖力,席下观众的反应也特别热烈。从小的我,对于评弹天生有一种缘份,喜爱演员的弹与唱,幽默的语言与噱头,逼真的人物与角色,更被那诱人的关子深深吸引。正当听得欲罢不能时,只听说书先生突然提高嗓门,加快语速:欲知怎样?明日请旱。我就这样被悬念与魅力牵引着,盼着明天早早到来。初略还记得,我在这家书场欣赏到的有:俞筱云、俞筱霞:李仲康、李子红;周燕雯、程美珍;庞学庭、庞学卿;张国良、唐骏麒等前辈评弹艺人演出的长篇评弹:《白蛇》《十美图》《落金扇》《林海雪源》等等,有关评弹知识的基础或许最早就是在这里打下的。

这些往事如电影镜头时常在我的眼前闪回,可以说是“四海楼”将我带进了评弹艺术之林。光阴荏苒,如今四海楼早已没有了,年轻的一代恐怕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每当我走到临顿路曹胡徐巷口时,仿佛又见到了 “四海楼”那块匾牌,耳边似乎传来叮叮咚咚的三弦琵琶声,和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说唱声。

选自《评弹情缘·痴情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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