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留学生公寓的一间宿舍,10平方米左右,房间一侧立着一块白色幕布。幕布前,聚着二十几个不同肤色的留学生。

悠长的二胡响起,透过幕后探灯的灯光,一只鹬鸟跃上幕布,只见它时而展展翅膀,时而弯头梳理羽毛,姿态优雅万方。

幕布后面是一位老人,他左手握脖签(支撑整个皮影的操纵杆),右手指间夹住两根连接翅膀的脚签,三签同起,纵臂一挥――鹬鸟翻转身子,回旋一圈冲向云霄。

幕布前,一阵惊叹,相机闪个不停。

这位提鹬表演的老者,就是路联达――北京皮影“路家班”第六代传人。

轻声叩响路联达在燕郊的家门,开门的是他的老伴。阳台正对着客厅,一体的玻璃窗,窗下摆满了花草。

路联达坐在靠阳台的躺椅上,戴着棕框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拾掇着皮影一个个细微的关节。

花草、老人、皮影、明暗相间的阳台,像一幅厚重的历史画。画卷里多了个陌生人的身影,路联达却没有觉察。

对路联达与皮影相伴时的痴迷,老伴已习以为常,走进客厅沏了杯茶,提醒他有客人来了。

痴迷

都说皮影戏是“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挥舞百万兵”,那时年纪小,总觉那幕后,有着说不出的神奇,让人着迷。

路联达与皮影结缘,从七八岁看皮影戏开始。那时,他生活在河北迁西,那里皮影戏特别盛行,每年春节,从农历大年初二开始,一直演到正月底。

“我当时追着看皮影”,路联达回忆,“有时皮影戏在十多里外开演,看完赶回家里已经是午夜。我年龄小,村里经常闹狼,母亲不让我去。我跟母亲说我去上厕所,出了门后就直奔皮影戏场。”

看戏的时候特别高兴,回家就麻烦了,躲不过要挨一顿打。“当时就想怎么才能不挨打啊?于是回去就给母亲说好话,说下次再也不去了。母亲说行吧,上炕睡觉去吧。等自己放心地上了炕脱了衣服发现不对了。怎么母亲还不睡啊?正想着,母亲的扫帚疙瘩就落在身上了。”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路联达又回到了小时候,嘿嘿一笑,“头一天挨了打,第二天又跑去了。”

晚上看演出,白天他就模仿着自己做皮影。“流派不同,做皮影的用材也不同。河北用驴皮做皮影,南方多用水牛皮,陕西则用黄牛皮。除了就地取材,和气候也有很大关系。南方天气潮,水牛皮厚,天潮也不受影响。陕西干燥的时间很长,所以用黄牛皮。”

路联达制作的第一件皮影是老鼠皮的。“正好快过年了,逮到一只一尺多长的大肥耗子,把皮给剥了,刮干净毛,晾干了,然后就学着刻。那时候,垫块木头就刻,把炕沿、板凳都刻坏了,为这也没少挨打。”

结缘

“传说汉武帝非常思念亡妻李夫人,手下人少翁便在夜间设一帷帐,请汉武帝远处观看。不久,帐中出现经光源照射的丫鬟装扮的李夫人的造型影像,汉武帝视之顿悦。此后,人们用铜版纸或皮革制作皮影,流传后世,皮影由此而来。”

上小学时,路联达搬到了北京。他在学校里和同学成立了皮影课外活动小组,自己做皮影人,自己配音,自己表演,在同学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而结识师傅路景达的经历,更像是一场与皮影的缘分。“一个周末,我到西四一家文具店买做皮影人需要的材料,路过毛家湾口一抬头看见德顺皮影剧社的牌子,这才知道原来北京也有皮影戏!”当时,还戴着红领巾的路联达不敢进去,就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一位师傅正在聚精会神地给皮影人上颜色。第二天,他拿着辅导员开的介绍信,心情激动地走进了剧社大门。

主持德顺皮影剧社的,就是在皮影界中大名鼎鼎的路家班。北京的皮影戏班分成东城和西城两个派别,东城派多讲述神怪故事。西城派皮影中的主人公多是历史中的英雄人物。路家班就正是西城派的代表。

那个为皮影上颜色的人恰是路家的老五路景安,他热情地接待了这个要求参观学习的少年。后来,他对三哥路景达提及了这个少年。身为路家班第五代传人的路景达,被称为是北京皮影艺术的代表。“他一听我的名字跟他的只差一个字,觉得有缘,就说哪天要见见我。”

见了三四次面后,路景达就对路联达说:“孩子,我收你当徒弟吧。”路景达从没提出要收谁做他的徒弟,路联达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

技艺

老人拿过一件即将完工的皮影,在影人的两手、两下臂、两上臂、上身、下身和两腿十个部件的关节点处,用线钉缀起来,再用一皮条包围在上身的脖腔处作为安装影人头的插口。最后在脖腔前钉上铁丝作为支撑影人的主杆,在两手端处用线各缀一根铁丝为耍杆,再插上影人头。这是制作皮影的最后一道工序“钉缀”。

小学毕业后,16岁的路联达加入了德顺皮影剧社。皮影的舞台上,生、旦、净、末、丑;笙、笛、弦、锣、唱腔,一应俱全,要同时操作皮影和念词唱曲,并不容易。

比如,皮影人行走无迈腿的动作,表演时要用掌握手签的手指,扭动两根手签,使影人的两只手臂前后摆动,同时将整个影人平稳前移,让观众产生影人行走的感觉。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路联达当时不知下了多少功夫。

“行走时要保持影人的双脚始终在影幕的地平线,偏高离地会使人感到不真实,偏低蹭地会使影人双腿拖拉弯曲。旦角动作要缓要稳,武角动作则要略快有力。”为了改掉忽高忽低的毛病,路联达就将影人的双脚贴近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地练习。

而行走还只是最基础的动作,从推、拉、摆、抖、俯、仰、坐、挺,到整冠、理须、撩袍、端带、点火、眨眼……各有各的玄机,需一一揣摸,反复练习。

而除了唱腔和表演外,从皮影的设计、制作到剧本的创作,甚至连装台、拆台也都要学会“皮影艺人必须一专多能。”路联达说。

路联达继承了师傅的衣钵,不仅擅长演出,雕刻的皮影手艺也很出色。“做皮影要经过制皮、描样、镂刻、着色、熨平、上油、钉缀数道工序,关键还在于设计造型”,路联达说,“皮影戏的角色不可胜数,从帝王官宦到民女村夫,从仙神僧道到鬼魔精妖,不同人物由不同的造型来表现,皮影创作要多从生活中积累。”平日里老人去逛公园,看见个老头神态特别好,就马上印在脑子里,回来赶快画下来。“得自己有想法,多观察,多琢磨”,老人的工作台旁,皮影的设计图样摞了几尺高。

荣誉

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卷长轴,轻轻展开,像个炫耀同时邀人分享自己秘密宝藏的孩子。这是一张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合影。“当时我是北京代表团的成员,会议毛主席,周总理都参加了。”路联达一边展示,一边仔细端详上面的每一张面孔。

上个世纪50年代,北京市文化局对北京的民间艺人进行了统筹安排,德顺皮影剧社改名为宣武区皮影木偶剧团,在天桥剧场演出,老百姓花一毛钱就能看一场,天天演出不断,几乎场场满座。一度萧条的皮影戏重新焕发了生机。剧团还排了《飞夺泸定桥》、《铁道游击队》等许多新戏,给国家领导人和来访外宾的演出,每年都有好几次。

80年代,路联达同皮影剧团开始走出国门。他们先后去法、德、意、奥、美演出,还赴日本进行了一年半的文化交流,“从北海道一直表演到冲绳,共演出了500多场,这次合作在中日双方的历史上都是从来没有的。”

这门古老的东方艺术引起了观众强烈的反响。巴黎大学班巴诺教授,观看过许多国家的皮影戏表演,看了路联达他们一个多星期的表演,他认为:虽然美国、意大利和土耳其都有类似的剧团,但在演出手段,舞台表现各个方面,北京的皮影戏,是当代世界皮影表演的最高峰。

在路联达的客厅里,刻写着各国语言的奖杯、奖牌、奖章,格外显眼。“这些奖杯、奖牌、奖章都不是我个人的。“路联达说,“我只有将皮影戏发扬光大,才能对得起授我技艺的师傅,让故去的前辈都能闭上眼。”

心愿

“蜡烛快燃到头了,但还有一段,在这段时间里,我要努力给后人留下东西。人会老,但艺术没有终结,得向下传承。”

提起皮影戏的现状,老人心急得很――自己钟爱的艺术,这些年却在走下坡路。“老演员退休,年轻人不爱学,传承上没有做好”。而更关键的还是“没有新戏”,“业务员抱怨出去联系演出,人家一问剧目,还是三十年前的东西,自己都不好意思张口。”进行皮影剧本创作的人原本就少,随着时间的推移又老的老、病的病,新一代中,却少有人能接替。“总演传统戏,没人爱看了。”路联达心里感觉很内疚,觉得皮影戏在自己手里遭殃了。

路联达在试着用录像、录音的手段,将自己以及其他艺人的表演剧目保留下来。“故去一个人,带走一部分,再不抓紧保留,就丢光了。”

老人不顾自己身体不好,平时有演出的机会,都要努力争取去表演,“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皮影、喜欢皮影。”每年春节,路联达都会用自己编的小节目,在东城区文化馆演出,有时7天要演20多场。演出完,老人常会邀请观众到幕后,让他们试着耍皮影。“以前皮影后台从不开放,现在不一样了,需要更多的人了解皮影,知道皮影是怎么回事。观众留些照片,录像,这些都会成为历史资料,将皮影一代一代向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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