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宸光和他的6个伙伴,带着皮影戏的手艺来到济南,落脚芙蓉街北首。这是一群袖珍人,但他们希望去看演出的观众,是冲着他们精彩的皮影戏,而不是他们的身高。
从北京来济南
25岁的魏艳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招呼着过路的行人,“看皮影吧,进来看看吧。”12月5日,星期五,这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芙蓉街上还没有拥挤和熙攘起来,这家开在老街北首的皮影戏馆,也不见热闹。偶尔有对皮影戏好奇的住脚,在门口看一眼就走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终于有观众上门,一对情侣。显然,看到馆里的皮影演员,这对年轻人有点惊讶。他们略微尴尬地坐在观众席上,等着皮影戏开始。
这天演出的剧目是《鹤与龟》,算是他们的经典剧目之一,曾在北京等其他地方的舞台上演过。入乡随俗,这些皮影演员们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济南的大明湖,一只鹤与一只龟智斗。演出结束后,仅有的这两位观众被邀请至后台,亲手操作皮影。这是皮影戏馆特意设置的环节,打破旧有皮影戏那种固执的神秘,以此吸引更多的观众。
上午唯一的一场演出结束了,入账20元。因为正在试营业阶段,每张戏票仅10元。这显然不能让那些皮影演员们满意,他们最初来济南,是想在这座文化厚重的老城里,靠皮影戏开拓一片市场。
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两位妈妈带着刚刚放学的孩子来看演出。她们从媒体上得知这个皮影戏馆的存在,正好孩子的课程里有跟传统文化相关的内容。孩子们看得专注,被邀请至后台亲自操作皮影时更是高兴。
这些皮影戏演员们希望,那些走进来并愿意留下看演出的观众,就像这些孩子一样,是冲着他们精彩的皮影戏,而不是他们的身高。来济南之前,魏艳他们在北京一家袖珍人艺术团体接受培训,学习表演,并以此谋生。但是现实总有相悖的一面,人们关注他们的皮影戏,恰恰是从他们的身高开始。
最近,这个演出团体因为他们袖珍人的身份,出现在一些媒体的报道中,就连去督促他们办理相关手续的工商部门工作人员都知道。这是一种善意的关注,希望能帮助他们更好地在社会生存。
他们总是强调,自己除了身高,跟社会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因为他们曾经被家庭保护得太好,或者被社会照顾得太多,行为举止中还是透着一股稚气。一位阿胶生产商看完演出后,得知他们的皮影也是用驴皮熬制,顿时生出以后开展合作的想法。他们雀跃着,音调也高了起来,叽叽喳喳地给这位生产商介绍他们的皮影。17岁的孙可钦还抱着两个面饼,边吃边讲,顺手还塞给了那位生产商一张他们团长的名片。
在伙伴们得知有合作机会而争先恐后地在门口跟对方介绍皮影的时候,15岁的郭梦君安静地坐在观众席上,背对着他们。这个今年3月才刚刚学习皮影戏的小姑娘,在聊天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跟孙可钦一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八九岁的时候,郭梦君的身高被同龄的小朋友落下一大截,求医问药,也不过又长高了1厘米左右。
孙可钦也是在八岁左右被发现身高有问题。最初以为是缺钙,吃了很多钙片。最后爸爸带他去北京治疗,花掉家里大部分的积蓄。曾有一段时间,孙可钦的治疗很有效果,比过去高了一头。孙可钦说,家里有面白墙,贴墙量身高,到哪就在哪儿画道杠,每天都量,每天都画,如果发现又长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家里人也会很开心。大概半年之后,墙上的那些杠杠就再也没有往上挪。
如果不是身高的问题,郭梦君应该还在济宁老家读初中一年级。入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照顾她,还特意给她换了一个高凳子。得知她要去学皮影,50多岁的大高个校长说,到那儿好好学,好好照顾自己。
孙可钦如今还想念那张被老师特意锯短的课桌,“陪了我四年”。但就在中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却坚持退学,在网上搜索哪里有适合袖珍人的工作,不想一直依靠父母。他发现,在家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帮父母扫扫地。
他们退学的原因有很多,共同点是别人的议论和自己敏感的心。魏艳说,上学的时候,她并不介意同学们怎么说她矮,那会儿还都是孩子,不懂事,她受不了的是一些同学家长的指指点点,他们自己也有孩子,却要去议论别人家孩子的缺陷。
因为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这些袖珍人也变得格外敏感。团长田宸光说,他以前特别忌讳别人提到身高的问题。等弟弟长到跟自己一般高的时候,田宸光就再也不跟他一起玩了。那段时间,他觉得父母总是偏爱弟弟,动不动就对父母发脾气。
郭梦君说,最近一件让她想起来就开心的事情发生在几个月前的北京。她和同样是袖珍人的伙伴们一起去买东西,那天下班后,四个小姑娘有说有笑地乘坐公交车去超市,买喜欢吃的零食。她知道,别人肯定在用奇怪的眼光看她们,但只要跟同伴在一起,那些就都不重要了。
身高把他们带入一个命运的拐点,他们就想着用手艺挣脱出去,回归正常的人生轨道。本报记者 江丹
实习生 乙艺
田宸光他们拼命地想要证明,他们的能力并不差。为此,这些袖珍人只
身闯荡大都市,磕磕碰碰,寻找最
适合自己的生计。这条证明自己
的路,走得都不容易。
我们不需要同情
23岁的孔令博是这个皮影小剧团的副团长,学皮影戏之前,他在老家河北邢台修汽车。从家到汽修厂有10里地,他每天骑辆小摩托车上下班。因为身高的问题,骑上去总是把握不好平衡,老挨摔。他上网查资料,画图纸,了解驱动、转向、减震、上下支臂等内容,将他的两轮摩托车改造成一辆四轮小汽车,车把换成了方向盘,还从汽修厂里找了一个废弃的“豪华蜗牛喇叭”,修好了装在自己的车上。
开车上路,“回头率老高了。”半道上,老大爷拦住他,非要上去试试他的车。孔令博说,这是给我自己设计的,你们坐不了。老大爷不听,硬挤上去,空间不足,卡着肚子。邻居们知道孔令博改造了一辆车,专门跑到他家里看一眼。孔令博干脆就把车停在大街上,让大家看个够。
“唯一不足的就是身高。”孔令博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执拗地证明着自己的能力。学习皮影后,有一位同事之前是玩杂技的,会劈腿。人家练了四五年了,不知道被师父打了多少棍子,孔令博也要学,天天练,疼得不行,上楼爬台阶,需要两只胳膊搬上一只腿,再去搬另一只。15天后,孔令博练成了。“你太了不起了。”同事佩服。孔令博听了开心,他为的就是这句话。之后同事们合影的时候,其他人在后面站着欢呼,他在前边来一个标准的劈腿姿势,腰背挺直。
从学习皮影到真正上台表演皮影,需要经过考核。别人的考核期是3个月,孔令博两月零20天就过关了。在孔令博看来,这也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们3月能考过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前一阵子,孔令博和团队伙伴们去济南南部的一个旅游景点表演。有一个游戏项目,梯子横在半空,依靠双臂的力量,悬着身体过个来回。同玩的其他高个子没出去多远就掉下来了,孔令博咬着牙完成,手上的茧子被(掉,当时就流血了。
孔令博是团队的“能人儿”,看家本事皮影就不用说了,洗衣机、电风扇、吹风机、手机、电脑、电灯他都会修,从小对电器感兴趣,小时候也拆过电视机。魏艳说,就连他们济南这家皮影戏馆的装修都是孔令博张罗这儿那儿的。
田宸光证明自己的方式则是偷偷跑到北京,试图挣更多的钱。他曾在淄博老家食品厂里做过仓库保管员,在铝合金厂里做过化验员,在饭店里做过服务员,还在一家福利性质的化工厂里工作过。在化工厂的时候,单位会给他缴纳养老保险,每月还有一千七八的工资,家里人觉得,以后工资还会涨的,是个能干一辈子的好地方。
田宸光觉得安安稳稳干一辈子没啥意思,他要去挣更多的钱。他听说北京的夜总会挣钱多,一个月能挣三四千。田宸光说,在淄博那座小城里,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就是那些“大高个”也挣不了这么多。田宸光想着,他要去“弄个好样的”,瞒着家里,自己跑到了北京。他如愿进了那家夜总会,负责到包房里推销冰淇淋和酒水,客人一开始瞧着他新鲜,销量不错,后来田宸光自己觉得,这是在靠自己的身体缺陷谋生,不是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技能。他辞了职,去学皮影,这毕竟是门手艺。
如今,田宸光是这个皮影剧团的团长,他要求团员们每天都要在考勤表上签到。21岁的唐天曜跑过来,调皮地说,“我名字的笔画太多了”。唐天曜家是贵州,来回都是一个人。“有啥害怕的,这么大了总要面对社会。”唐天曜说。
不是我变矮了,是你长高了
前一阵子,郭梦君第一次回家。比她小4岁的弟弟见到第一眼就问,“姐姐,你怎么变矮了?”郭梦君说,“不是我变矮了,是你长高了。”她觉得弟弟长大懂事了,厨房流理台比较高,她够不着放在上面的汤,弟弟就主动端过去递给她。弟弟的同学到家里玩,见到郭梦君后说,“这是你妹妹吗?怎么这么矮。”弟弟听了就不高兴,“别这么说我姐。”等同学走了,他跑过去给郭梦君道歉,让她别生气。
老家是内蒙古的孙可钦也想他的弟弟了。那个比他小7岁的小家伙出生的时候,孙可钦喜欢趴在跟前逗他玩,他觉得弟弟的小手很柔软。弟弟慢慢地长大,兄弟俩就一起玩一起唠嗑。有时候,弟弟会突然冒出一句,“你怎么这么小?”“关你什么事!”孙可钦气得上去就跟弟弟打一架,“多吃了7年饭,比他有劲。”最后两人再一起挨爸爸一顿揍。
有一次,兄弟俩闹着玩,孙可钦不小心磕着脑袋了,他立刻捂着疼处喊“哎哟,我要死了”。弟弟见状,嗷嗷地哭起来。孙可钦过去安慰他,“哥哥跟你闹着玩的。”
孙可钦准备离开家去学皮影的那几天,弟弟喜欢玩什么他都陪着。走的那天,没让弟弟知道。从今年4月出来,孙可钦还没回过家,弟弟也不接他的电话,一听他的声音就哭。
田宸光忘不了小10岁的弟弟为自己出头的事,但凡哪个小孩子说自己矮,弟弟就上去跟人家讲道理。他想让弟弟上大学,自己在外面打工挣钱还能在经济上支持他。
他们跟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是一种手足间的相互爱护,他们对父母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和感恩。魏艳自己坐火车从安徽老家去上海、去东北、去浙江、去北京打工的时候,如果赶上夜车,父亲能跟她打一夜的电话,怕她睡着了有什么闪失。郭梦君记得,妈妈每回发了工资,就会给她和弟弟买鸡腿,“多吃肉,吃肉长高。”吃饭时,弟弟也会学着把最营养的肉夹给姐姐。郭梦君和弟弟想让妈妈也吃一点,妈妈不吃,“我吃了没用,你们吃,你们长个子。”
这次回家,郭梦君发了工资。她带着妈妈去逛商场,给妈妈买毛衣和外套。看到妈妈喜欢一件衣服又不舍得买的时候,郭梦君有点难受,非要给她买。她发现妈妈的鞋也穿了好几年不暖和了,等下次再发工资回家,她想给妈妈再买双靴子。
玩皮影戏的时候,孙可钦喜欢拿那些刀、马造型,小的时候他就喜欢各种玩具枪跟小伙伴们打仗。很多男孩的心里都会有一个英雄梦,那些刀、枪是属于英雄的道具。孙可钦不想做英雄,因为根本就没有英雄。可是仔细想想,要比他们承受更多的父母不就是英雄吗?
开皮影馆的袖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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