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白晃晃布幕上,秦将王翦向敌军首领掷出手中宝剑。这宝剑闪着寒光,在布幕上飞来飞去。一时,锣鼓声疾,唱腔声切,气氛颇是紧紧与急迫,忽然哐地一响,飞剑穿透敌首脖颈,顿时身首异处,插着宝剑的首级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啪”地掉在地上。这一幕可谓触目惊心。满屋看客都不禁叫好。我忽想到:这么好的贺兰人的唱灯影子,可千万别只叫我们这代人看到。
一个唐代的罐子放了上千年,如果不碰它,总还是那个样子不会变;可是一种戏一种舞一种民俗艺术就不一样了,因时而变因人而变因习尚而变,就像女大十八变那样不断地改变,甚至会变得面目全非,你说京剧、时调、年画、清明节近百年有多大的变化?这便是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大的不同。物质遗产是静态的,非物质遗产是动态的,传承的,嬗变的。在这动态的演变过程中,对其影响最直接的是传人。
传承人最大的特点是水平有高有低。如果这一代艺人秉赋高,悟性好,甚至还有创造性,家传的技艺便被发扬光大;如果下一代天赋低,悟性差,缺少才气,水准便一下子滑坡滑下来。有些地方的民间艺术尽管名气挺大,一看却颇平庸,便是此理。为此,看各种民间艺术当下的水准,也是我重要的考察点之一。由此而言,如今贺兰人的皮影--唱灯影子就叫我喜出望外了。
我国的皮影遍及各地,唱腔各异,材料不同,各有各的称呼。诸如北京的“纸窗影”、湖南的“影子戏”、福建的“皮猴戏”、甘肃陇原的“牛窑戏”、黄河流域的“驴皮影”等等;宁夏的贺兰人则叫它“唱灯影子”。这“唱灯影子”的叫法非常形象。首先是“唱”,戏是唱出来的,“唱”就演戏;然后是“灯影子”,皮影戏不是人直接演的,而是借助灯光把羊皮或驴皮雕刻的戏人照在布单上的影子来演。瞧,贺兰人多干脆,用“唱灯影子”四个字儿就把它说得明明白白。
皮影的表演有在室内也有在室外。皮影要用灯光,在室外必须要等到天黑下来才能演;室内就好办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拿东西遮住窗子,再吊一条白被单(一称布幕,贺兰人称之为“亮子”),后边使光一照,便可开演。看戏的人坐在布幕前边,演戏的人在布幕后边。
演皮影戏的人不算少,拉弦、操琴、司鼓、吹号、碰铃、伴唱等等,至少得七八个人一同忙。但主角是站在布幕后边正中央的“师傅”。他主说主唱,两只手一刻不停地耍着皮影,同时兼演全戏所有角色。戏的好坏全看他的了。
我每次看皮影,都要跑到布幕后边瞧上几眼。因为那些在布幕上神出鬼没、又哭又笑的灯影子都是在后边耍弄出来的。严严实实的布幕后边总是充满了神秘感,给我以极大的诱惑。今儿主演这台戏的师傅是贺兰县无人不知的金贵镇潘昶乡的张进绪,所演的戏目叫做《王翦平六国》,说的是秦代名将王翦辅助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故事,是张进绪从他父亲张维秀手里原原本本接过来的。张进绪是六十开外,个子矮矮,灰衣皂裤,头扣小帽,神色平和,然而他往布幕后边一站,立时好像长了身个儿,一员大将似的,气度不凡。
布幕后边的地界挺小,不足一丈见方,叫拉琴击鼓的乐队坐得密不透风。布幕下边是一条长案,摆着各种道具;其余三面使竹竿扎成的架子,横杆上挂了一圈花花绿绿、镂空挖花的皮影人。张进绪这些皮影人儿和全套的乐器,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老物件,摆在那儿,有股子惟老东西才有的肃穆又珍贵的气息。尤其这上百个皮影人,生旦净丑,一概全有。好似人间众生,都挂在那里等候出场。但他们不是被无序或随意挂在那里的,而是依照着出场的前后排次有序。别看他们面无表情,神色木然,只要给张进绪摘下来在布幕前一耍,再配上锣鼓唢呐,以及那种又有秦腔又有道情又有当地的山花的腔调,便立时声情并茂地活蹦乱跳,眉飞色舞,活了起来。
张进绪一旦入戏,便有股子霸气,好似天下事的兴衰,戏中人的祸福,全由他来主宰。后台是他的舞台。他略带沙哑的嗓子又唱又说又喊又叫,两只手把一桌子的皮影折腾得飞来飞去。看他的表情真像站在台上唱戏演戏一般,给我以强烈的感染。但在布幕那一边,却早化成戏中一个个性情各异的灯影子了。
当我回到布幕前边,坐下来细细品赏,便看出他演唱的高超。他不单唱得味如醇酒,大西北的苍劲中,兼有黄河滋育的柔和;那些灯影子的举手投足,则无不鲜活灵动,神采飞扬,而且居然能随着说唱和音乐的节奏,摇肩晃脑,挺胸收腹;甚至连同手指头也随之顿挫有致。一时觉得,这不是张进绪唱,分明是灯影子在唱。于是,灯影、乐声和剧情浑然一体。如今的贺兰还有多少人有这种功夫?
据说,此地的皮影是100多年前由一位名叫赵小卓的满族人从陕西带到宁夏来的。昔时,交通不便,钱太少,戏班子很难深入到穷乡僻壤。老百姓便用这种简朴又优美的影戏自演和自娱。据说,当时传承赵小卓皮影戏的有刘派(刘有子)和张派(张维秀)两家。但刘派后继无人,人亡而歌息;张派却传了下来。难得的是今儿的传人张进绪的秉赋依然很高,又深爱这门古艺,所有家传皮影和演奏器具都好端端保存至今。时下,逢到各乡各村举办节庆或喜事的时候,都会请他去演出助兴。届时,他弟弟、妹妹、孩子全是伴唱奏乐的成员。如今这种家庭化的影戏班子,已经非常罕见,传承人的水平又如此之高,真叫我们视如珍宝了。
于是,我扭头对坐在身边的贺兰县县长低声建议,要全力保护好张家的皮影戏。一是要在经济上贴补传承人的后代,二是设法将张家的老皮影保存起来,三是为张家皮影多创造一些演出机会,四是把皮影送进课堂,培养孩子们的乡土文化情感。
话说到这里,忽见白晃晃布幕上,秦将王翦向敌军首领掷出手中宝剑。这宝剑闪着寒光,在布幕上飞来飞去。一时,锣鼓声疾,唱腔声切,气氛颇是紧紧与急迫,忽然哐地一响,飞剑穿透敌首脖颈,顿时身首异处,插着宝剑的首级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啪”地掉在地上。这一幕可谓触目惊心。满屋看客都不禁叫好。我忽想到:这么好的贺兰人的唱灯影子,可千万别只叫我们这代人看到。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