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艾德·霍克斯好不容易找到北京通州区将近南六环的一个小区,在一幢砖红色住宅楼楼口伫立。
住宅楼一层,三套居室,200平方米,是个小小的博物馆:崔永平皮影艺术博物馆。不久前,馆主崔永平和妻子王淑琴刚结束在美国近半年的展出和表演回来,艾德看过他们的演出,赞叹之余找上门。
“当我站在那,心里压抑不住的感受是——悲哀。”这位给迪斯尼、梦工厂和暴雪公司的动画师们授过课的动画教育家、戏剧专家为皮影在中国的待遇不平,“这个博物馆本不该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崔永平夫妇本该得到人们的高度尊重!”
《纽约时报》也对这家设于2004年的中国首家皮影私人博物馆极尽赞美:“它展示皮影,如同卢浮宫展示绘画……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真的再没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了。”
然而,7年了,在北京,这里始终冷清,80%的来客是外国人。
忆:这一生,好事多磨
拖着因中风而僵硬的半边身子挪过来,伸出左手用力与你握住,66岁的崔永平在客厅一角的椅子上坐下。他算了算,自己和皮影结伴,已有51年。
1960年,北京皮影剧团招学员,15岁的崔永平因读不起书,考了进去。第二年,王淑琴入团。
两个年轻人起初或许只为找个糊口营生,却在学习和表演中越来越喜欢这门艺术。“它是门综合艺术,从制作到表演到演唱,你什么都得会,”王淑琴说“这些我们都特别喜欢,这位先生,”她指指崔永平,“学得挺拔尖。”
打小内向害羞,崔永平曾被中国京剧院挑中学花脸,却因怯于登台作罢。皮影这种幕后艺术他学起来得心应手,也好学爱钻研。有一回他问师傅为什么找不到关于皮影的专著、教材等,“你写啊。”师傅这句话成了少年崔永平的心事,也成了皮影博物馆最初的萌芽。
60年代起,演出之余,崔永平开始跑图书馆。每周日早八点半,他准出门去图书馆抄书,一摞摞笔记标明了时间、出处,整理得井井有条,至今保存完好。
那时候皮影火,王淑琴记忆犹新:“天桥一摊,天桥曲艺厅,早9点到晚5点,天天演皮影;北海是另一摊,北海文艺厅,早10点到晚5点。天桥演传统剧目,北海是我们青年人的队伍,演现代剧跟儿童剧。”
想起皮影为人熟知的年代,崔永平望着房间里侧对着他的那面墙出神:泛黄的塑料胶膜覆住一个个皮影人,或勒马徐行,或纵马奔腾;或敛容屏气,或脸红筋涨……
1967年文革,剧团散了,“破四旧”烧皮影烧剧台,烧了三天三夜。有心为皮影修史,将之发扬光大的崔永平和王淑琴被分到轧钢厂“向工人阶级学习”,王淑琴看水泵,崔永平给锅炉填煤,一天填20吨,当时烫出的疤还躺在他小腿上,一块块的黑斑。
家里皮影大都拿去烧了,他们偷留下50来件,撬开屋内的地板,在院子里挖洞,如宝贝一样藏起。
走出钢厂,他们已人至中年。崔永平头一个回剧团,不久,其他人陆续回来。崔永平做了副团长,跑业务、带演出、领着班子汇演拿奖、受邀出国,四处巡演。
1983年——崔永平和王淑琴对这年的欧洲行记忆太深刻了。他们去德国、法国、奥地利和意大利演出,大受欢迎。期间参观法国一家皮影博物馆,崔永平问解说员:“这是中国的艺术,我来讲可不可以?”“不可以。”“为什么?”“你不懂皮影。”
“他说你们国家有皮影博物馆吗?你们有书吗?没有!”崔永平难受心痛,“国粹京剧是两百多年历史,中国皮影两千多年的历史啊……”他觉得憋屈。
“那时国内一个皮影博物馆都没有,”王淑琴回忆,“我们那次受刺激了,外国都有皮影博物馆,我们俩也一定要办一个,退休后办也行,一定要办个中国的皮影博物馆,还得像样。”
他们开始更努力、更有意识地收集皮影。听说哪有皮影,崔永平背上包就上路,黑龙江、甘肃、河北、陕西、山东、四川、湖北……赚来的钱除了吃饭,都花在攒皮影上了,王淑琴还记得80年代冬天,还在上学的儿子和女儿拿着筐去街上捡别人掰下来扔掉的白菜叶,那是他们家过冬的主要蔬菜。
穷不怕,累不怕,可——“这一生啊,好事多磨。”
病:皮影半身不遂了
谈到崔永平的身体,王淑琴仰起脸,强压着泪。1993年春节前的一晚,崔永平病了,昏迷整整13天。“醒过来也是植物人了”,医生宣告。
病倒前,崔永平忙得连轴转,一个月出两台戏,他做编剧做导演,还要承担业务,联系演出。时值过年,地坛和陶然亭庙会有两摊表演,他蹬着自行车满城跑,头疼得厉害也不去医院,舍不得1块钱挂号费。
大年三十,崔永平醒了,思维清楚,可不能说话,右边身体也没了知觉。
对正当壮年、满怀志气的皮影人来说,失去声音和右手意味着什么?崔永平寻过短,两次。
后来,47岁的他开始学着左手写字、练习走路,锻炼说话。去街上找人对话,被骂神经病,他琢磨琢磨,去跟小孩搭讪,孩子被他走路艰难、说话支吾的样子吓得直躲;那和警察聊聊吧,才张嘴就被呵斥:“你!有户口吗?”他说不清楚,好不狼狈。
怎么办?“开个电话摊儿,让别人找我说话!”花了150块钱,在位于新街口的家里开了个临街窗口,把电话摆出去,崔永平经营起公用电话,既锻炼说话,也给为治病花光积蓄的家补贴点家用。
1997年到2003年,他们陆续卖过冰棍、汽水、香烟,其间,崔永平慢慢能跟人交流了。
那时,皮影已越发没落,电视的冲击、年轻人文化消费口味地变化,带走了不少皮影人。1990年,崔永平得病前,有学生劝他一起搞房地产,一个月3000块钱,崔永平不去;1991年,他去德国表演,有电视台台长邀他留下,配车分房,薪水8000马克,他想这不是叛逃吗?也不肯留。
可跟他和王淑琴一起进剧团的11人,算上他俩,没改行的就剩4个了。有人也在收皮影,因为发现这东西能卖钱。
右手还瘫着,右腿还拖着,崔永平又背起包上了路。“谁也不认识,没人帮他,走路不方便,说话也迟钝,遇到好多困难。”王淑琴说他就是这么找回了散落各地的皮影精品。她说起在陕西华县,为搜集一套明代皮影,爬不了山的崔永平让人把自己捆上,用拖拉机驮了上去,老皮影人看见他感动又高兴,把皮影卖给他,“给你我放心了。”
他还从河北找到一套1450年的描绘18层地狱酷刑的皮影,在另一处垃圾堆,淘得一捆讲中国抗日的皮影。时光让这些影人呈青黑之色,可若打了灯,影子映到屏上,还是炫目五彩。
新街口拆迁,他们领了补偿费,本可以在市区里选套住宅,但为了有大点的地方展示皮影,他们挑了将近南6环的马驹桥。
2003年末,崔永平夫妇到市文物局报批办馆,8个专家来考查,皮影戏的制作、表演、操作……他们对答如流。瘫着半边身子,说话吃力的崔永平展示出数万件明清、民国、现代各时期、南方北方各地区的皮影,“专家都落泪了。”王淑琴说,没像原定的那样回去商量,他们就在崔家小客厅里举手表决,一致通过。一个70多岁的老专家说,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填补了空白。
耗时20余年,2004年,崔永平的博物馆终于开张。但他很快发现,没有人来。没人学皮影,没人看皮影,没人关心、在乎皮影了。跟那些被推倒的老房子一样,曾被钟爱的皮影,渐渐无处容身。
有喊保护口号的,却难见行动。崔永平说,“和我一样,皮影半身不遂了。”
守:我尽心尽力了
就是从北京城中心出发,来回也要四小时左右,足够从北京去趟天津再折返。用艾德·霍克斯的话说,崔永平的皮影博物馆“藏在这么偏的地方,要来参观,你得雇个有可靠GPS系统并懂得如何使用的司机,而且几乎一定要带上午餐。”
三万多藏品标着崔永平左手写下的说明,栖息在玻璃柜和墙上,还有近十万件因没有地方,缩在箱子里。两个老人靠退休金和卖手工皮影的钱勉力维持这冷清的博物馆。
也想过搬去热闹点的地方,崔永平看好了三环一地儿,买不起,等了三个月,从3900元一平方米等到了4900,等了一年,变成20000元一平方米了,还是偏安一隅守着吧。
“农民不看了,工人不看了,军人不看了……”目睹皮影艺术的衰败,崔永平想出了重振的招数:领导+儿童。
他回忆让自己掉泪的两回演出,观众都是孩子。1960年代去幼儿园演黄鼠狼给鸡送礼,崔永平演的黄鼠狼被打时,所有孩子都站起来叫:“打!打!打!”还有在天津少年之家演长腿的鸡蛋,王淑琴配音,崔永平操杆,600多孩子拼命鼓掌。
“从娃娃做起”,抓住孩子就是抓住未来。1986年,崔永平在北京组织皮影进幼儿园,设皮影培训班,先让幼儿园园长参加,再让老师来学,之后一个幼儿园一个皮影台,老师孩子自己演。活动很成功,幼儿园欢迎,孩子喜欢,剧团高兴。可办了一年,一个领导忽然发话,“你皮影剧团改幼儿班了,不当演员都成阿姨了。”
崔永平觉得皮影戏关键得靠领导重视,“我是一辈子皮影、皮影、皮影,可领导不重视,我自己不行啊。”他“斗胆”抱怨了句,2004年至今,没一个领导来看他的博物馆,骗子倒来了不少。好几个开公司的找崔永平“借皮影”,说有地方展览,借出皮影崔永平夫妇就“可以不用管了”;有人说要发展皮影,找崔永平“合作”,他出主意在杯子上印皮影、做皮影工艺品,等东西出了,也没人告诉他;还有上门卖皮影的,说是明代清代的,崔永平一看,全是假的……王淑琴说他俩没少上当,渐渐学会对某些客人不假颜色。
好在也有些温暖慰藉。一个香港老板,免费为崔永平提供溶栓胶囊已有8年;一个乌鲁木齐访客,专程到北京找崔永平,说就来看看您,看完就离开了;5个退休中学教师,大老远骑自行车来看展览,一屋子皮影里,5个老人都在哭……
“在国内我们尽到责任了,”王淑琴说,“我们办博物馆,在实验中学办皮影剧团,也帮北京科技大学、中国传媒大学、清华大学办了皮影剧团。”
崔永平说,“我喜欢皮影一辈子,我想这两千年皮影能不能存活就看‘领导加儿童’了。我一年年老去,我尽心尽力了。”
传:中国应满怀骄傲地留住皮影
“坦白说,当我发现中国还没采取措施保护这些世界上最完整的皮影收藏时,我简直都糊涂了。”艾德说,“或许是拥有如此丰富悠久的文化传承,就很容易视为寻常。而美国是个婴儿一样的国家,因此对历史遗产和手工艺态度充满敬畏。我猜崔永平的藏品要是到了纽约,当地社团会不惜一切去留住它、保护它。”
一趟美国行,让崔永平和王淑琴对皮影的未来有了新想法。
2011年初,崔永平夫妇去纽约探望儿子。一下飞机,纽约市的领导、社区负责人、基金会负责人,来了6个。之后的日子,常有人来问他们有没有困难。
崔永平和王淑琴在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华人博物馆等各处表演,一只手把皮影耍得活灵活现的崔永平和妻子赢得众多掌声与尊敬。
美国印第安纳州的儿童博物馆馆长亲自造访,说明年要办个走近中国的展览,想以皮影为主,愿腾出20倍于崔永平国内博物馆的地方——4000平方米,来展示和表演。
王淑琴说:“7年了,我们守着博物馆,最终目的就是弘扬这种艺术。国内有困难,我们就去国外,把它先传下去。”她说北京称得上皮影大师的只剩5人左右,都在65岁以上,崔永平算年轻的。
“艺术没有国界,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正好我从事皮影,正好我儿子在美国,中国人不喜欢皮影了,我瞧着美国没有,我去宣传宣传行不行?唐朝和尚东渡取经,我是皮影,我把皮影发扬光大行不行?”崔永平问。
他跃跃欲试,却又深觉悲伤:日本孩子的课本里都有皮影!1991年去德国,人家皮影博物馆都有100多个!“我去了美国,儿子接我的班,这样传下去,一二十年后,皮影可能就是美国的了。”
艾德不认为这是皮影最好的归宿,“如果崔永平的皮影在其他国家被传承和展示,那当然会比现状好很多,但这将是中国的巨大损失,中国应满怀骄傲地留住它们。”
小小的博物馆,空气里流动着皮子的味道,站在房间里的小戏台子后,夫妇俩打算演上一段。闪忽的日光灯打上纸屏,按下破旧的卡带录音机,音乐声炸响在安静的午后。调音元件出了问题,他们只得关了音乐。猪八戒、孙悟空,崔永平左手耍着3根杆,上下左右翻飞,王淑琴手里,一个红衣女子甩着帕子徐徐而来。
灯影憧憧,皮影翩跹,墙壁上的千军万马,黑白照片里的昔日笑脸一道凝视着戏台,台前几排没有观众的黑折椅,手指掠过,俱是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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