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是华夏文明发祥地之一,戏剧的产生与发展亦较早。山西省的中路梆子(晋剧)、北路梆子、上党梆子,甚至河北省的河北梆子(高腔),无不受蒲剧的影响。内行人一听其胡琴的过门,便会立刻感觉到有蒲剧的韵味在其中。

邻省的三门峡、灵宝等地,也是蒲剧活动的场所。往西,古城西安是蒲剧足跟最稳的地方,曾有唐风、晋风两个剧社,其影响所及,直至甘肃的兰州、平凉一带。

说来有点巧,在北京,皮黄戏初以须生挑班,名伶如程长庚、张二奎、汪桂芬、孙菊仙等,人才济济,红极一时。迨梅兰芳、尚小云等四大名旦登上舞台,让观众眼界大开,形势为之一转,旦角儿遂有压倒须生之势。在蒲剧,上世纪初,也是人才辈出,堂儿红(艺名)、祥娃、燕子红(艺名)等名须生,声情并茂,名噪一时。之后,旦角儿崛起,如孙广盛、安娃、毕业生(艺名)等,各以其过人的演技,赢得观众,使须生大为逊色,而其中一枝独秀,领袖群星者,则为王存才!

依照常例,一个花旦演员,要成为名角儿,得具备如下条件:一、身段匀称;二、扮相俊美;三、嗓音甜润;四、聪慧颖悟;五、肯下苦功。前四者是先天的,末条则属人为。我们来看存才:长相平常,个头不高,肤色稍黑,嗓音不亮,穿一身黑布裤褂,还带着几分土气,如果只见过台上的他,台下遇见,你准以为所见的是个乡巴佬儿。就是这样一个先天不足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代名伶呢?这全靠他毕生勤学苦练,功补造化所致啊。譬如,他演《虹霓关》的东方氏,搽粉、着装(一身白纺绸衣裤——为其夫守孝)、踩上跷之后,身材立刻变得修长婀娜,风姿卓约,全身是戏。其夫辛维礼的鬼魂在对面出现,用手一甩云帚(俗名蝇刷子),接着是一阵烟火,“她”在城楼上(桌子上)一个吊毛儿(空心跟头),原来的桃花粉面,立时变得乌黑,比川剧的变脸还快。观众猜想他定是趁火光跟头之际,手抓松墨之类的东西撒在脸上,恰在这时,他来一个亮相,一双胭脂红的手心正对着观众,人们不禁一怔,先是一阵沉寂,接着掌声雷动,满堂喝彩声。他凭借一身绝活,征服了观众,其不足之处,在观众的心目中被完全忽略了。

那时戏班的师傅,对徒弟的要求,到了苛刻的程度。据京剧名武生盖叫天在他的《粉墨春秋》中说,他的大哥(艺名赛阵风)是唱刀马旦的,结婚时师傅都跟着,让他踩上跷跟着轿走(那时的习俗,迎亲时,新娘坐轿,新郎骑马),不得骑马。存才也是这一时期的人,当时还没有剧院,戏班应的都是社戏,或喜庆节日的演出。所谓社戏,就是在春秋季节的社日,临近几个村庄协商醵钱唱几天戏以乐神,也是平日紧张劳动的百姓放松娱乐的好日子。戏班常是这一社区戏刚唱完,连夜就得赶下一个,非常紧张。存才的师傅叫他踩着跷跟着拉行头的大车走。想想那时乡间的道路,你会有怎样的感觉?

王存才的代表剧目是《挂画》,其特点是踩着三寸金莲式儿的立跷(跷有平立之分,平跷是把跷扎在脚心,较易;立跷则把跷扎在脚尖,像芭蕾舞演员那样,非有多年苦功,不敢拿上舞台),在圈椅的扶手上做种种奇险的表演,又用跷尖将一个银球(略小于垒球,锡纸团成)踢向池座,接得者以为吉祥。他演技之洗练,动作之准确,即使顶尖的杂技演员看了,也得心口叹服。当时河东妇孺的口中流行着“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的谚语。

王存才演的戏,出出精绝,有的别人不能演,有的别人不敢演,有的虽演而仅得其皮毛,而失其精髓,更谈不上夺席了。如《杀狗》的翻狗、搔手(翻狗是牵狗上场,从狗身上翻一个跟头,让狗替他吃了一刀;搔手是在丈夫面前枉说受婆婆虐待,自搔其手出血以相欺);如《阴魂阵》之刘金定,头戴帅盔,身扎硬靠,脚踩立跷,手执长枪,还要翻滚跌打,这是何等功力!煞尾的流鼻涕,铁板桥功(流鼻涕是知其将死,失声痛哭,双手一合,随即分开在大腿上一拍,双鼻孔的两股鼻涕应声流出;铁板桥功是他像铁板一块,直挺挺地,被两个大汉一手举头,一手举脚,高高抬起走进下场门),更是独门绝技;如《对银杯》中二娘的七窍流血,《活捉》中阎婆惜的甩发变脸,剧中人物张文远是长发绺,在头顶,甩起来得力;阎的发绺短,且在脑后,非有很强的项功不能甩动。但他略一低头伸项,发绺如车轮快转,左右如意,与张的甩发显成对比。两人照面时,张初甚喜,忽然想到阎已被宋江杀死,眼前出现的是她的鬼魂,一阵惊恐,鬼便露出真相,一转身,白净的脸上,眼鼻之间,倏地飞来两道红色,又一转身,旁边又多了两道黑色,顿时森森阴气,弥漫全台。琴师是我的熟人,有一次,又演《活捉》,我上台站在他背后。他对我说:“老弟,台下好看。”我说:“我想看王师傅怎么变脸……”他笑着说:“算啦,我看了多年,都不知道……”

王存才的绝活太多,不再多举。上世纪40年代,京剧名演员程砚秋、荀慧生、李盛藻、沈金波等都先后到古城西安演出,据说程专门登门向存才求过教。他当时40岁上下,正是艺术成熟的大好时期,不仅名震三晋,誉延陕甘,连京剧的四大名旦也深佩其人。

二战时期,西安有一个规定:各大剧院影院星期天日场欢迎军人,不收门票。那时的剧院,日场只是偶尔一演,主要是夜场,看戏买票或买签子。票有座位,买签子的站在两厢。欢迎军人时,因席位不满,也叫非军人的群众看,虽买签子却可坐看,我便是买签坐看的常客之一。有一回去看“欢迎军人”,演的是折子戏,有一出《拾玉镯》,记得演小旦的是筱凤兰。小生下场后,孙玉姣卖弄了一阵风流,接着该刘媒婆上场了。猜想该是谁呢?原筱亭(月月鲜)?那时他还在平凉;王万华?大概是。谁知走出上场门的,却叫人眼睛乱眨,有点不敢相信,竟然是他——王存才!他,黑袄黑裤,手里一管旱烟袋,发髻上插一枝点着的火香,此情此景,引起台下一阵哄笑——这笑声不是倒彩,而是出乎意料的、下意识的惊喜。戏中的丑婆子要对小旦的卖弄风流作一番滑稽的模仿。他有扎实的跷功,这回脱去双跷,那台步的功夫更是了得,这一走,令全场捧腹绝倒,台上的角色也立刻转换了位置(本来小旦是主角),大师的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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