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人心中,晋南的县级剧团里,新绛县剧团是一流剧团。

七十年的建团史,是一台台演出连缀而成,是一出出戏码连缀而成,是一个个艺术家的表演、绝活、奉献连缀而成。晋南的老观众,几十年了,但还是记得“正月心”“麦罢后”,突然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杨虎山的剧团来了!”“筱兰香的剧团来了!”“武俊英的剧团来了!”于是就欢呼雀跃,通知亲友,抓紧地里场里的“尾巴活”,提早在台子下抢占地方,等那三趟锣鼓响过,等那明晃晃的汽灯点亮,等那沉甸甸的紫红大幕拉开。

新绛剧团有“角儿”:牛瑞亭、杨虎山、筱兰香、冯安娃、朱全胜;还有田迎春、李琴娥、王石头、苏满囤、张锁森;还有武俊英、田娥、柴玉珍、赵天成、贾菊兰……新绛剧团有好戏:有《九江口》《赠绨袍》,有《桃花媒》《卖水》,还有《白玉楼》《白蛇传》《送女》……
哪个剧团没“角儿”?哪个剧团没好戏?新绛剧团为什么就是一流剧团?新绛团,凭的什么?

除了历史最早,人才荟萃,县里重视,团长有方,台风严谨,培养新人,业务建设,艺术生产等,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建团理念。

传承、创新与坚守,是新绛县蒲剧团的建团理念。这个建团理念,我们可以从他们的艺术实践中总结出来。

新绛剧团,首先注重继承传统,也守得住传统。那老一辈的角儿头牌,都是更老一辈的艺人们口口相传,一招一式,都是“见过教的”,都颇得真谛。蒲剧几百年的家底儿,一代一代艺人们的玩意儿,他们都能沿袭下来,不曾断代,不曾失落。杨虎山学的是杨老六——“花脸上桌子,穿的母鸡窝子”,只看那腿蹬出去就知道是谁的架势。筱兰香学的是孙广盛——“毕业生的手,孙广盛的走”,看筱兰香《藏舟》的撑船和《桃花媒》的担担子,就知道是谁的活路。在他们身后,是王石头和苏满囤,是田迎春、武俊英和贾菊兰。一代代传人,留下的是蒲剧的根。这根扎得深,自然就会青枝绿叶、繁花满树。

蒲剧传统戏《赠绨袍》失传多年,杨虎山决心抢救传统,学演这出戏。当时各团和戏剧部门已无剧本,而且剧中的特技“吃草”已无人能演。杨虎山先生费尽周折,终于在稷山县马村水宁庄段秀轩处求得藏本,后又几经辗转,打听到蒲剧名艺人张闷呆的“监场”“狗当子”,熟悉当年张闷呆的这门特技,专程登门求教,终于得到“吃草”真传。经过他的加工、苦练,上演后轰动山陕。而他的《朝房》,竟然是去翼城县乡下向一位家戏(农村业余剧团)艺人学习,得以继承老艺人的经验,提高了自己的演出质量,塑造了剧中的典型人物。《赠绨袍》和《八义图》(又名《赵氏孤儿》,“朝房”是其中一折),现在是蒲剧花脸的看家剧目,代表了蒲剧花脸行当的最高水准,仍然是现在新一代花脸演员的必修课。散落在民间、“翻箱底”也翻不出来的玩意儿,杨虎山也抢救、继承下来了。杨虎山是新绛剧团的第一任团长,就像一支部队的首任军事首长那样,他的战斗风格,永远留在这个部队里。

新绛剧团,又是最勇于艺术创新的。时代在进步,戏剧也在进步,所有著名的表演艺术家,不管是梅是程,都不会墨守成规、故步自封。演出条件变了,观众趣味变了,戏剧艺术就要与时俱进。新绛剧团,“电打布景”(幻灯投影)是启用最早的剧团之一,在上世纪50年代就有了口风。筱兰香的台步,和别的旦角不同,一改往昔的扭捏作态,而是“大走”。这虽然有从乃师孙广盛那里传承下来的技艺,也是他自己的创造,有师从也有新意,也就别开生面。现在的观众看不到了,但也许还看到过他的传人程根虎,台上“大走”的那份潇洒,那种洒脱之美,就能领略几分。筱兰香的“头面”服饰,包括自己用的桌裙椅搭,也非常讲究。这是他从乡村到城市(西安、平凉和兰州)演出后,对观众新的审美需要的主动迎合和适应。筱兰香的普通头面,贴上一些镀了颜色的金属贴片,这一小小的“改革”,就引起轰动,也引起了众多观众长时间的热烈反响和怀念。

新绛剧团最重要的创新成就,是武俊英的唱腔和表演。蒲剧的艺术特色,是激烈火爆,旦角也不例外,表演多有过火和花哨。而新时期——也是新绛剧团的中兴时期,筱兰香的传人武俊英,在新绛剧团创新氛围的熏陶下,充分运用自己的嗓音条件,唱腔婉转悠扬,圆润平舒,表演自然委婉,端庄妩媚,一改多年传统的剧种局限。无论专家还是百姓,都感到耳目一新。那娓娓动听、缠绵悱恻,倾倒了亿万观众。一种全新的蒲剧旦角唱腔,一种全新的蒲剧旦角表演,从武俊英开始。新绛剧团的武俊英,筱兰香的学生武俊英,从一个县级剧团起始,从一位老艺人门下起始,开创了新流派——武派,开拓出蒲剧艺术的新局面。这不仅仅是武俊英的成功,不仅仅是武俊英的贡献,更重要的,是新绛剧团坚持创新的建团理念的成功和贡献。在新绛剧团,不论是老一代艺人还是新时代的演员,有创新意识的,不止是他们师生两位,而是一种风气,一种团风和台风。由于蒲剧界各位艺术家和各剧团的共同努力,蒲剧的唱腔更加动人,表演更加丰富。蒲剧在它的腔高板急激烈火爆特色之外,又展现了委婉与妩媚,丰富了自己的艺术表现和特色。

中国戏剧史上,有过这样的艺术现象:昆曲后来居上,杂剧逐渐式微;梆子后来居上,昆曲逐渐式微;皮黄(西皮二黄,即现在的京剧)后来居上,蒲剧(山陕梆子)逐渐式微。这里有艺术演进的必然,也有剧种自我坚持不够的原因。如果郭宝臣、祁彦子他们能够更坚强一些,在京城坚守一块艺术阵地,蒲剧的格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就不会沦为晋西南一隅的地方戏。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蒲剧艺术也难以完全避免这种趋势。武俊英之后,蒲剧舞台逐渐出现了整体“阴柔”化,各个剧团由过去须生花脸戏主导舞台渐渐演变为“三小”(小生、小旦、小丑)主导舞台。蒲剧的基本特色,我们引以为傲的激烈火爆特色,却渐渐减弱和衰退。现在,听惯了武派的妩媚婉转,我们又要怀念最能代表蒲剧特色的须生、二花脸,怀念他们动作的刚劲、身段的洗练、程式的干净和到位;怀念他们鹤唳九霄的腹音和浑厚低沉的鼻音脑后腔。

武俊英流派丰富了蒲剧,但如果放弃了原来激烈火爆的特色,又变成了另一种单调。有识者已经发出过呼唤,呼唤我们蒲剧舞台的“火爆戏”,我就看到过王思恭先生的呼吁文章。这时候,新绛剧团又一次走在了前面,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建团理念。在这种形势下,他们排演了一批体现蒲剧传统特色的剧目,《九江口》《通天犀》《秦琼观阵》等。这是一种对传统的坚守,是一种对自己剧种充满自信的坚守,也是一种对自己剧种清醒的保护意识。这是在新的基础上的自觉坚守,是“扬弃”后的顽强坚持,是螺旋式的上升和提高。他们守护的是传统的精髓,而不是倒退到曾经的过火和花哨。这是新绛剧团——一个县级剧团尽着自己的努力坚守着蒲剧的艺术阵地,而不是空谈什么振兴戏剧。我在河东会堂看了他们一出《九江口》,耳边京锣战鼓一响,就心潮激荡,心鼓怦然。到后来流程蟒套鱼贯而上,两列兵卒二龙出水,八员大将山膀云手走边起霸,须生主演帅盔靠旗掩蟒箭袖,一声介板声遏行云,大导板之后紧打慢唱,台上满台生辉,台下掌声雷动,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新绛剧团用满台铿锵,证明了自己对传统艺术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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