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仙游县鲤声剧团排演郑怀兴编剧的新编古代剧《魂断鳌头》,正值该团兴盛之际,演员阵容中不仅有许秀莺、周如典等一代莆仙戏名角,并且由崭露头角的王少媛——后来成为莆仙戏唯一的“梅花奖”获得者——担任陈玉娥角色的B角。该剧虽未获过国家级大奖,但演出之后,社会各界反响强烈。
时隔三十三年,鲤声剧团重排此剧,准备参加福建省的戏剧会演,希冀借此机会,重振士气。我在剧团简陋的小剧院观看不带妆的首次连排,望着台上台下一些熟悉的面孔,惊觉时光之流逝,恍惚间又回到年幼时看戏的情景。但渐渐地,夹杂着哀伤的怀旧情绪淡去,我忽略了旁边的说话声,忽略了四周的耀眼灯光,忽略了演员略带生涩的表演,进入了戏剧所营造的情境……
李玉琴,傅丽云饰演王氏
严真杭饰演李定国
该剧一共八场,剧情环环相扣,它讲述了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爱情悲剧。仓部令史陈国仁之女陈玉娥,与江南才子王长卿乃姑表之亲,青梅竹马,她本期待表兄高中状元之后,请旨完婚。但春闱未放榜,名次已内定,王长卿若是功名无望,王家必定一蹶不振——王母为凑儿子赴考盘缠,将女儿典当富家为婢;并且她卧病在床,盼儿荣归,若失所望,恐会一命归天。因此,陈玉娥不得不听从父亲与表叔刘好问的安排,同意嫁与主考官——礼部侍郎沈知章,以换取表兄功名,她满腹隐衷却无法向母亲与表兄剖明,甘愿背负贪恋富贵、无情无义之骂名。出嫁之际,正是放榜之时,陈玉娥听闻王长卿高中状元,百感交集,狂笑不己,吐血数升。王长卿从刘好问那里惊悉内情,赶赴陈府,他愿抛弃乌纱帽,与表妹共下阴司结同心。奄奄一息的陈玉娥急欲将乌纱帽拿回给王长卿,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一缕香魂随风逝,留下人间无数憾!
这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悲剧。刘好问之所以愿意当月老,除了沈知章早就委托提亲之外,还因为他同情王家。陈国仁之所以同意嫁女,除了期望晚年有靠之外,也是希望能解王家之困危。陈玉娥之所以悔约允亲,除了刘好问告诉她的,“侍郎说过,若允此亲,长卿自然高中”,“王陈两家,门衰祚薄,欲显门楣,赖你一身。你若拗性,则是不孝、不义、不仁,成为天地间大罪人”,更是因为,王长卿抨击贡院,触怒朝廷,有司准备准备拘拿问罪,她只能为救表兄殉其身。这三个主要人物均面临两难的选择,尤其是陈玉娥。但在刘好问与陈国仁看来,爱情与功名,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于陈玉娥来说,则是关于生与死的抉择,经过强烈的内心挣扎之后,不得不顾全所谓的大局,放弃了爱情。然而,可悲的是,即使陈玉娥嫁与沈知章,也不能百分百确保王长卿能高中。但若是陈玉娥与沈知章成亲,这层亲戚关系一日若为人所知,王长卿状元之位,岂不会受人非议?看来,陈玉娥不得不死,只有死,才能封住世人的口;只有死,才能让她牺牲爱情之举增添悲壮的色彩。这样的悲剧,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对爱情忠贞不二的歌颂,而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制度、社会和人性。
林平芳饰演小霞
刘好问、陈国仁与陈玉娥,这三个主要人物的行为动机合乎情理,出发点都是为了争取王长卿应得的功名,只是没有料到“好心办坏事”。凭借王长卿的才华,若凭文取士,此科状元,十拿九稳,但官场腐败,裙带之风猖狂,有权有势有钱者可随意指定名次,寒门之子跃龙门,已成为遥不可及的神话。故此,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并顾及王长卿的尊严才有所隐瞒。甚至连沈知章,虽为主考官,也是身不由己,无法按照正常程序选拔人才。他的妻子早逝,续弦在情理之中,对于王长卿与陈玉娥之恋情,事先不知情,洞房变灵堂,实非他所愿——朝廷赐封,作为臣子,只能听命。剧中传统意义上的坏人,是那三个按现代说法为官二代或富二代的花花公子,是那个老奸巨滑的李定国——位于权势金字塔之顶的寥寥数人之一的丞相。若不是因为议榜外泄,惹起士子喧哗,抨击贡院作弊,纷纷向李定国上书,他担心朝廷追究,才决计取一两名寒士,“塞天下之口,收士子之心”。否则,也就是说,李定国岂能同意将功名授予王长卿,沈知章岂能顺水推舟推荐王长卿?
第八场剧照
第五场剧照
科举制度设置的初衷,是为了有效地选拔人才,而到了晚唐后期,却成了滋生腐败的温床。这是悲剧的根源。但是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漏洞总是或多或少存在的,关键在于人们是否共同遵守游戏规则。对于剧中人而言,参加科举追求功名无可厚非,这是类似王长卿的底层士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寄寓着整个家庭甚至家族的梦想。因此,当陈玉娥劝慰如果“朝廷无心选梁栋,自立深山作乔松”,没有得到王长卿的回应——雁塔题名才是他孜孜以求的梦想。所有人都被卷入功名的漩涡,无法躲避,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无法苛求剧中人。该剧的隐喻意义在于,每一个时代,我们都会面临不同的困境,困境虽不同,但故事能共鸣,人性能相通。陈玉娥之死,犹如一个大大的问号,拷问着每个人的良知:在人生的种种选择面前,我们该何去何从?剧中人为他们各自的选择付出了不同的代价,现实中的我们呢……
第七场剧照
戏曲戏曲,先有戏后有曲,故事、情节能否吸引观众,是前提。剧本乃“一剧之本”,却往往不被重视。时下剧坛,太多作品演员出色,制作精良,但是剧本文学内核差强人意——或者题材格局小缺乏想像空间,或者情节平淡无味缺乏戏剧性,或者趋时附势主题先行。为何《魂断鳌头》依然耐人寻味,在于它选材不随大流,不落窠臼,在于它剧情一波三折,扣紧悬念,在于它能挖掘人心、直面人性。
当然,除了剧本之外,一出戏能否成功,还有赖于各种因素,甚至非艺术的因素。期待鲤声剧团能够借助该剧的排演,凝聚人心,重振士气,让莆仙戏这个古老的剧种继续绽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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