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走出“特殊年代”阴霾的工农业生产秩序虽然已经恢复正常,但是农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依然十分匮乏。劳碌之余,百无聊赖的农人三个一团、五个一伙地聚在地头,屁股下边垫只破鞋,随便在地上划拉几条横竖杠,顺手拾取一把树枝、石子、瓦片、土块、草叶叶之类,就兴致勃勃地耍起丢方、“狼吃娃”来(丢方、狼吃娃系关中民间非常普及的棋类斗智游戏)。平时,村里来个钉锅的、耍猴的、爆米花的、吹糖人的,人们便“哗”地围上前看热闹。倘若方圆十里八村哪里唱戏,不论春夏秋冬,人们总会像赶集一样,一溜一串地赶着去。每场大戏唱罢,丢在戏台下的鞋子往往两担笼也装不完。

这年春节,听说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省城秦腔剧团送1场经典传统大戏到我乡,这可喜坏了众乡党!为了改善过去人满为患的观演秩序,乡里给政府所在地的我村下达了为露天戏园夯围墙的任务,酬劳是每个劳动力3张戏票。身为铁杆戏迷的父亲自然报名踊跃,劳动积极。

盼呀盼,终于盼到大戏开演这天。傍晚,我狼吞虎咽地扒拉了几口饭,怀揣父亲给的3张戏票,一手搀着奶奶,一手挽着妈妈,心急火燎赶奔戏园,老远望见先一步我们出发的父亲正圪蹴在墙角抽闷烟,忙上前问询。

原来,父亲将劳动所得的3张戏票让给家人,而自己却被堵在戏园外,任凭笨嘴拙舌的他将好话说了一箩筐,得到的却始终是看门人那句冷冰冰的话:“不买票,天王老子也甭想进去!”

父亲气呼呼道:“说得轻省!你知道2毛钱能买几个蒸馍吗?”

我知道,俭苦半生的父亲在为2毛钱1张的戏票而纠结。时间一分一秒地在焦急与尴尬中流逝。耳听得开场鼓点儿热烈响起,父亲吼道:“戏园围墙是我夯的,却不让我进去看戏!我非拿䦆头把围墙放倒不可!”言罢,真的向附近的一辆农具车上冲去,被众人劝住。

看门人也气急败坏认死理道:“没有票,如果能从门口进去,我把名字颠倒写!”

父亲急了,扬言:“即便翻墙,我也要进去!”

如此,围观者越拥越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批评父亲无理取闹,有的指责看门人迂腐死板。可能是念在戏已开演多时且围观者纷纷替父亲求情的份上,看门人终于极不情愿地放父亲入园。事后,有好事者将此事添枝加叶地编成顺口溜,一下子像插了翅膀似的传播开来:“瞎平娃,瞎平娃/看戏不舍把钱花/戏瘾上来没办法/要掮镢头把墙挖/人家向他要戏票/他就翻墙朝进跳/儿子太小跳不了/他用裤袋往上吊……”因弱视而被一些人谑称为“瞎平娃”的父亲闻知,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让父亲坐在戏园的最前排中央位置,清清楚楚看一场我写的秦腔戏!

播下秦腔编剧梦想种子的这年,我不满10岁。为了有更多机会接触秦腔,我时常一个人默默隐身于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寻捡废铜、烂铁、玻璃、书本、牙膏皮之类,卖给废品收购站,将所得一分分积攒起来,购买了《周仁回府》、《金沙滩》、《庵堂认母》、《三滴血》、《祝福》、《血泪仇》等秦腔经典剧目戏本,对照词典精研细读。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条件的改善,又从牙缝里省出钱来,陆续添置了收录机、VCD、盒带、光盘,不仅对唱词着迷,而且对舞美、灯光、音乐都兴趣颇浓,逐渐认识到,要做一名过硬的编剧,没有扎实的舞台综合素养是万万不行的,所谓胸中有戏,才可左右逢源。秦腔编剧梦陪伴我从少年、青年步入中年,从乡村、军营继而都市,即便搁浅在人生的最低谷,都如影相随,不离不弃,鼓励我一步一步向前进。

2013年10月30日,当我编剧的大型秦腔现代戏《兴旺渠风波》由高陵剧团隆重首演时,满满登登的剧院里,白发苍苍的父亲如愿以偿地坐在最前排中央位置,努力将佝偻的背影挺了又挺,将不大的眼睛睁了又睁,灿烂的笑容从沟壑纵横的面庞如菊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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