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远山含黛,落日熔金,从秦岭吹来的秋风,略带寒意,却吹不干我脸上的热汗;渭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浇不灭我心头的焦灼。八天来,我在秦岭山区、渭水河套,奔波寻觅。侯志强——我的战友,抗美援朝的英烈,你的家究竟在哪里?刹那间,我隐约听到了几句秦腔,划破了这黄昏的寂静。
此刻,在人头涌动的周至县二曲镇,我找到一位侯姓的乡党询问,老人惊异地说:“志强,他是我堂兄,我叫志岗。”
我欣喜地说:“可找到你们家啦!临来前,老战友告诉我,志强家在宝鸡虢镇。这几天,我一直在虢镇找呢。”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人一开口先说:“我哥参军时,我十一二岁,志强哥爱唱秦腔,他从小跟民间秦腔老艺人拜师学艺,每日曲不离口,我伯伯会拉扳胡,经常为他伴奏,每当清脆的秦腔曲调一响,他便眉飞色舞地开腔高嚎,记得他唱的《三滴血》是这样的:‘手托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怎能不叫人两眼泪汪汪。’在家乡他是小有名气的秦腔武生,不仅唱腔洪亮,扮相也英俊,一招一式真真切切,可讨乡亲们喜爱哩!”
我问:“志强家现在有几口人?”
他又伤感地说:“志强的父母、大哥都不在了,只有嫂子还健在。”说着便主动用手机给侄子侯光明通告,侄子听到此事及时来接我们登门。来到秦岭脚下镇丰村南关巷一个普通的农家院,院子不大,但很干净,新盖的二层小楼,古朴雅致,门前还有郁郁葱葱的果树、葡萄架。志强啊!你绝对想象不到家乡有这么大的变化,往昔那低矮的土坯房已成为历史的记忆,日渐富裕起来的农民过上了舒心敞亮的新生活。八十一岁的老人在堂屋与我们见面。老嫂子虽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但身板很硬朗。
我恭敬地说:“老嫂子,我受战友们委托来看望您老人家。”老人感到很意外又很惊讶,瞬间,老人眼含泪水,打开思念的闸门,哽咽着说:“志强参军时,我刚过门,记得弟弟临走时,将一个唱戏演骑马的马鞭道具递给老父手中,因父亲双目失明,尽管看不到儿子的面容,但摸着这件珍贵的马鞭,仿佛儿子常伴在他身边。父亲还特意给了志强一顶草帽,并嘱咐:‘孩子你带上它,热天用它遮太阳,雨天用它防雨淋。’志强说:‘好,爹,我带上。’他一边答应,一边把草帽斜挎上背。他又双目凝重地注视着哥哥说:‘哥,我要上前线了,父母就托付给您照应。’志强怀着忠孝不能两全的心境转身骑上乡亲送他的大红马,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身新军装更显英俊,他嚎了一声高调叫板秦腔:‘啊爹娘呀!乡亲们呀!哦(我)参军上战场了,安哎!安呀!……’”这声音回响在秦岭山谷,飞向天空把苍穹唤醒。乡亲们敲锣打鼓,把志强送出村。
老嫂子回忆说:两年多后,有一天政府来通知,说志强在朝鲜光荣牺牲,父亲抚摸马鞭,久久不能平静。此后政府每月给二老二十元抚恤金以示慰问。每当接到这抚恤金,老父亲不由自主地抚摸着儿子留下的秦腔马鞭,娴熟地拉起秦腔的曲子,仿佛又听到儿子洪亮的秦腔余音。
说到这,老嫂子泪流满面,问我志强葬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志强葬在朝鲜黄海南道,商山里的山坡上。
那是一九五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志强所在的文工团下部队慰问时,受敌机空袭被炸,壮烈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文工团陈团长和一名女团员钱仁重。
我回到北京后,当年的文工团舞蹈队队长、八十六岁的张士维了解到此事,他热情地约了五位同侯志强一个班的老战友,在他家听我介绍见到志强家人的情况。战友张文华带来珍藏多年的侯志强在朝鲜的照片,分别是部队慰问演出的剧照、行军路上翻山越岭的留影、深入前沿阵地坑道里体验生活的照片。老战友们看着一张张照片感慨不已。有的说:“志强是那么英俊、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这些照片永远把他定格在十六岁的青春年华,而我们已进入耄耋之年了。”有的说:“志强啊!你年轻的心,从来没有迸发爱情的火花,可以肯定,你还没来得及抚摸姑娘的手。”还有的说:“志强,你不可能想到你健在的战友生活得幸福美满,赶上了信息化新时代。”
张队长指着一张照片向大家介绍侯志强随团慰问演出遇到的一次险情。
那是一个山谷,在茂密松林的隐蔽伪装下,文工团给两个营的官兵演出,部队也邀请了附近朝鲜老乡观看。志强用秦腔演唱《四郎探母》,他扮演的杨宗保震惊全场,尤其开腔唱:“杨宗呃,宝在呀!马上忙传将令,叫一声众三军,细听分明……”把这位古代英雄人物演绎得活灵活现,鼓舞了大家的斗志。演出中,几架敌机窜到山谷上空盘旋,大家都不以为然,仍聚精会神地看演出。敌机突然扎下头俯冲,轰鸣声震荡山谷,气流冲弯树梢,树枝吱吱作响,有些老乡特别是小孩子恐慌不安。顷刻,一些人把注意力已转到疯狂的敌机上。现场指挥员赶紧站起来,边喊边用双手反复示意“不要动,不要动。”这时如果有人跑出树林,那就可能暴露目标,后果不堪设想。在这关键时刻,侯志强大吼一声“跟我上!”他纵身跃起,展腿伸臂,从舞台左后侧一下飞越到台前,郝克心等七人紧跟其后,成扇形围着他,随着乐队的音乐节奏舞动,侯志强如同一个强大的磁场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凝聚到舞台上。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妙表演定住了神儿,一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侯志强在台上翻跟头并做旋转动作,恰似云卷云舒,潇洒飘逸,在一片宁静之后,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险情过去了,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只有部署在两边山头上的高射炮指挥员才知道当时那种危险有多大!演出结束后,部队首长来到后台,特意抱住侯志强说:“你们的演出,稳定了群众,鼓舞了斗志,谢谢你们。”
万万没想到,几天后,志强随文工团到部队慰问演出,遇到敌机空袭,不幸光荣牺牲。群峦肃立,山风呜咽,战友们悲痛欲绝!副班长贺介辉、黄卫康来到烈士墓前,将一块石碑安立在坟前。那是精心挑选的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小贺先写上碑文,小黄再一道一道地刻上去,字刻得很深,仿佛蘸着热泪刻就的。碑正面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文艺战士钱任重、侯志强之墓”,背面是“你们永在我们心里”。
侯志强葬在朝鲜南海道的山坡上,他并不孤独,也不寂寞。泪水打湿了流逝的岁月,祖国各地的战友们时刻想念着异国他乡的英魂,隔千山,隔万水,隔不断铭心刻骨的战友情。团聚会上,张队长眼含泪水,朗诵缅怀战友的诗文:“志愿军之子,侯、钱二少年。入朝拼生死,血溅誓师言。慰问遭空袭,长眠异国山。五更梦战友,朝醒泪如泉!”
战友杨家宝声情并茂地唱起了秦腔《拾黄金》的唱段:“十可怜,嗳嗳安,嗳嗳嗳……奔大街讨饭太丢脸……倒不如学农妇自耕自穿……倒不如学唱戏快乐无边,此间莫把苍天怨……”
有人问:“老杨,你怎么也会唱秦腔?”
杨家宝说:“这是志强教给我的。”
“听你唱的秦腔,和志强唱的一个味儿。”
“我唱秦腔的时候,总是想起志强,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只要一开口唱秦腔,不跑调,不变味。志强离开我们已六十多年,他一直活在我心里,我觉得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续。”
听到志愿军老兵的亲切交谈,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侯志强和我同姓同乡,共同经历朝鲜战场炮火的洗礼。他走了,我还活着,此时此刻,我十分怀念葬在朝鲜黄海南道山坡上的侯志强,多么想听他唱家乡的秦腔呵。永远不变味的秦腔,已经溶进我的血液,浸透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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