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前夕,在陕西师范大学联合教室观赏“秦腔名家走进高校师大迎新春”演唱会时,一位连唱了两段老生戏的年轻后生引起我的关注。这位年轻演员就是获得“刘派传承人”之誉的王宏义。

一是《三滴血·路遇》中的周仁瑞唱段“五台县官太懵懂”,二是《金沙滩·舍子》的杨继业唱段“事急了才知把佛念”。台下响成一片的掌声、喝彩声引起我的思索:刘毓中之后,我一直在细心观察庞大的秦腔队伍中有没有衰派老生的继承者,而王宏义的两段清唱,已见刘老的遗韵遗风。

第二天拨通了我的朋友、原易俗社社长冀福记先生的电话。老冀激动地告诉我:“你有眼光,这娃不光戏唱得好,人也不错。”春节过后,经老冀安排,我们首次见了面。

42岁的王宏义,显得诚恳、朴实、谦虚且有些腼腆。我们一见如故,相识恨晚。过了几天,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他送给我的有关资料和录制的光盘。对这位年轻的优秀表演艺术家有了更多的了解。

王宏义的表演,首先得益于自身优越的天赋条件:面相端庄,眼中有神,身材均匀,个头较高,更兼得天独厚的一副好嗓子,为他驰骋秦腔舞台,施展艺术才华,提供了无可取代的基础条件。

唱、念、做、舞,首推唱功。王宏义的唱腔高亢奔放、苍劲激越、刚柔并济、韵味幽深、情声交融、大气凝重、板式规范、古朴无华。他的嗓子,音质纯正,在高、中、低三个音区都能够自由驰骋,尽情发挥。若论做工,也很拔萃。正当英年却能在舞台上塑造出一个个酷似刘老当年的衰派老生形象,实属不易,难能可贵。他的表演形体周正、动作舒展,更见大气、稳重、自然、洒脱,须生美的艺术素养集于一身。

王宏义曾先后在《三滴血》、《游龟山》、《法门寺》、《铡美案》、《大报仇》、《回京州》、《祭灵》、《二启箭》、《烙碗记》、《卖画劈门》、《杀驿》、《打镇台》、《杀庙》等30多部传统本戏和折子戏中担任主要角色,成功地塑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须生和老生人物形象。

《祭灵》是一出唱、做并重的激情戏。是刘毓中先生当年的成名戏之一,我听过他的录音唱段。刘老录制“满营中三军们齐挂孝”这段唱时,已届八十三岁高龄,耄耋之年尚能保持那样的底气和功力,实在令人敬佩。看了王宏义演唱的《祭灵》,明显感觉到他在学习、探索刘老唱腔独特韵味之真谛和捕捉刘老“表演灵魂”之“精、气、神”方面,着实下了一番苦功。《祭灵》这一长段戏,用的是“苦音大踏板”的板式。第一句唱“满堂中”和“齐挂孝”后边的拖腔,就神似当年刘老的韵味。“荆州王亡魂听根苗”一句话中,“荆州王”后边的拖腔用的是长哨子音,难度极大。刘老在录制这段唱时,只拖了不到一半,刘随社在唱这句戏时,干脆省去了拖腔。王宏义却能将其一拖到底,而且旋律韵味相当到位,在老生行当中实不多见。论及做工,王宏义更不含糊。《祭灵》这出戏,对刘备这个人物角色的要求不仅是声情交融,还要求唱做并举。王宏义的才艺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刘备哭祭关、张,一直是在颤巍巍的状态下进行的,尤其是在几个唱句后的拖腔和过门音乐中,头上缨花、孝结弹抖不已,脚下碎步穿花平稳挪移,髯口、水袖飘然飞动,且与音乐旋律、敲击鼓点协调一致,浑然一体,臻于出神入化的艺境。

《祭灵》之后的《二启箭》也值得一提。这两出戏的故事内容密切关联。刘备哭祭关、张之时,关兴、张苞暗出营去,刀劈谭雄,擒来了薛丁,刘备对二位虎侄夸赞不已,兴奋之际,口无遮拦,不经意讲出“眼下虽是几员老将,但尽都是吃禄待老”的话。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黄忠本是忠义之士,性如廉颇,一怒之下,暗出营去,搦战吴军。不料被敌箭射穿咽喉,由关兴、张苞救护回营。刘备救人心切,亲手为老将军启了毒箭。此箭乃是毒箭,“箭在人在,箭去人亡”。黄忠之死,对刘备无疑悲中添悲,雪上加霜。刘备愤恨悲痛关张殒身的同时又添加了对黄忠战死的悔恨和自责,悔自己庆功宴上说错了话,责自己启箭作错了事,致使取西川屡建奇功,定军山刀劈夏侯渊的爱将黄忠眼睁睁死在了自己面前。恢复汉室的功业未就,“五虎上将”已殒其三,年老体弱的刘备怎堪承受?

剧情的变化,对刘备饰演者的演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王宏义对此非常清楚。《二启箭》里,他在塑造刘备这个人物形象时,唱腔更加高亢、激越、悲壮。在哭祭关、张、黄时,接连使用了几个喝场子板式,不仅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穿透力和震撼力,而且还惟妙惟肖地表现出老年刘备气喘不支,声音嘶哑的情状,达到了意境真实的要求。其做工,动作幅度更大,表演技艺更高。此时的刘备,衣冠不整,脚底不稳,移步微颠,似疯似醉,神态恍惚,几次昏倒,幸有张苞、关兴搀扶,稍一清醒,又将搀扶者推开。最精彩处,双手舞动水袖,撩起一腔白须,踏着鼓点,踩着旋律,在碎步穿花中飘然移动,宛如雪花迎风飞舞,又似白浪翻滚。这样的艺术夸张和渲染,既合情入理,又呈现了舞台人物角色的形态美、情态美,使观众领略到了强烈的舞台表演艺术美感,让我想起了刘毓中先生的《三滴血·路遇》中塑造周仁瑞的生动一幕;帽子歪戴,胡须抹泪,东叫西应,猛一趔趄。宏义之与刘老,可谓异曲同工,如出一辙。

王宏义演过的老生戏很多,仅从上述《祭灵》和《二启箭》的演唱技艺风格中,即可看出他在传承衰派艺术上所下的功夫和在创新路子上所付出的心血。同时,他还演了不少须生戏,而且深得同行赏识和观众喜爱。老生和须生,绝非仅有白髯黑髯之别。犹如人生,前者已入老境,后者正值中年。所以舞台人物的塑造,在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诸多方面,自然有不同的规范要求。一个演员要应工这两个不同的行当角色,最大的忌讳莫如雷同之弊。在这一点上,王宏义显然有高度的清醒和自觉。他在《镇台念书》、《玉虎坠》、《法门寺》、《杀驿》、《游龟山》等戏中塑造的张懋、冯彦、赵廉、吴承恩、田云山等人物形象都不错。尤其是田云山和张懋两角,颇有易俗社一代名须杨天易先生的遗韵遗风。杨天易的演唱不仅舒展、奔放、洒脱,而且还带几分须生少有的诙谐和幽默。在《游龟山》中,他能把江夏知县精通大明法律、不畏高官强权的精明练达、舌如利刃的一面和在夫人面前不谙儿女之事,反应迟滞且略显憨态的另一面,都刻画的惟妙惟肖,分寸有度,恰到好处。王宏义主演的《游龟山》本戏中,单就他“儿打死人命未结案”和“听罢言来气破胆”两段唱腔而论,其声腔、韵味、气度,就非同一般。杨天易的“路子”清晰可见。

《镇台念书》中,“我张懋在书房自思自想”一段唱,是王宏义扮演的诸多须生中精彩唱段之一,最能体现杨天易先生艺术风貌。我曾在电视上看过易俗社著名小生张保卫唱这段戏,也很不错。不过,张一直应工小生,其嗓音清亮有余而浑厚不足。相比之下,王宏义更胜一筹。舞台上的张懋是一个惹人喜爱的艺术形象。幼时身强力壮,好习武弄枪,其后“为国立功打胜仗”,“才升藩台坐武昌”,后来却因出身非书香被参而降为镇台。虽觉脸上无光,却也无怨无悔,而是屈尊夫人为师,发奋读书习字做文章。所以此时在书房的张懋,悠闲、自得、雅致,一派文绉绉的儒士神态。这段唱,花音慢板板式。伴随板胡领衔的音乐伴奏,张懋咹……一声叫板拖腔,一下子将观众的情趣吸引了过去。那声调,那韵味,足以使你享受到一种难得的欢快和愉悦。这大概就是行话所说的“美不美,第一嘴”。尤其是“自幼儿身强力壮”一句唱中,“自幼儿”后的拖腔,声韵宛转悠扬,高低音的转换惟妙自然。使人难以辨别这是王宏义还是杨天易?王宏义在塑造张懋这个艺术形象时,其舞台表演功夫,也值得称誉。比如,张懋在叫板拖腔中,看了看手中的书,又看了看自己的袍服衣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惬意的笑声,然后徐徐离开桌案,走向前台。这一系列动作是在花音慢板的过门音乐旋律中悠然完成的。动作幅度不大,感情转换不激,但却细腻、传神、自然流畅。“皇本见本把旨降,改藩为镇脸无光”。当唱到“脸无光”时,面带羞涩,微微摇头,轻摇手臂,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这一系列传神而合理的舞台动作,把张懋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揭示得活灵活现真实无虚。可是当他看到桌旁的书架和架上的书卷时,回过身来,情绪急转,表露出要发奋读书的男儿志气。这就是戏,既合情入理,又能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我们常说,“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王宏义身上有戏,脸上有戏,眼上更有戏,一身是戏。一个合格的演员,就应该具备这样的综合功力。

在一些特技表演上,王宏义也下了一番苦功。在《祭灵》和《二启箭》里,我们已经欣赏了他那精湛的髯口功和水袖功。其实,王宏义的帽翅功也是很不错。耍好帽翅功绝非易事,要掌握这项表演技巧必须经过较长时间的训练和揣摩才能达到自如程度。在《杀驿》一出戏里,吴承恩“王老爷在京待我好”一段唱,在叫板后的拖腔中,王宏义先后用了“双翅闪”和“滚翅”两个帽翅功,已见功底。尤其是《法门寺·赵廉悔路》“颤兢兢忙离了大佛宝殿”一段唱中,在“谁料想倒成了糊涂昏官”这句唱后的低音拖腔中,王宏义巧妙的用了一个右“单翅闪”。闪动得那样自如,那样自然,竞很难看出他有明显的摇头动作,令人惊讶!

王宏义对老一代演唱艺术家艺术成果的传承已见成效,而其根据自身条件在创新方面的收获亦见端倪。传承与创新,传承在先,在传承的基础上再去创新。肖派弟子王荣华在怀念她的恩师肖若兰的文章中说“首先是要全面地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学习肖派艺术,只有先达到象老师的艺术特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形似’,其次才能根据自己的条件,演出感悟,进一步思索,不拘泥于‘形似’,追求更深层次的‘神似’,以真正的‘像’超越‘不像’,进而达到以流派艺术技巧演唱塑造更像人物需要的艺术效果,才能在继承中做好传承,在传承中发展艺术流派的特色。”(《心香一瓣忆幽兰》189页)由“像”到“不像”,由“形似”到“神似”,真切地道出了继承与创新之间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性的演进过程。

秦腔艺术蕴含着历代艺术家们的智慧和心血,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所谓传承,绝非简单的摹仿和照搬。王宏义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对老一辈艺术家怀着极其崇敬的心情,着力在扑捉、领悟其意境、灵魂和精、气、神上动心思,练内功,同时又着意将自身的特点和优长融入其中,从而收到学习与发挥双兼,继承与创新双获的功效。

当然,王宏义的演唱艺术还有很大的拓展余地和填补空间。在我看来,若能在唱腔之起伏性和装饰音的运用上,更加精心琢磨,再下一番苦功,相信他会迈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宏义是个头脑清析、心中有数的年轻后生,曾得到过许多大的一等奖项;几次进京献演均获观众和专家的高度赞誉和好评;他是西安市“德艺双馨”的文艺工作者,曾连续八年被单位评为年终优秀或先进个人……。在成绩和荣誉面前,他既不浅尝辄止,更不锋露张扬,依然谦虚、稳重和低调。我曾应约去易俗社小院同王宏义一叙,他的办公室是一间不大的老房子,房内没有什么起眼的东西,唯独靠在墙角的两幅桌面大的金字匾额激起我的浓厚兴趣,翻过来一看,原来是基层许多观众自发集资为他制作,以此表达对他的表演艺术的褒奖。他诚恳而又低声的告诉我:“咱还年轻,许多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都还健在,挂去不好!”这就是王宏义。“德艺双馨”之誉,他当之无愧。

王宏义是一颗希望之星。但愿他不负重托,层楼更上,为继承、创新秦腔表演艺术,作出更大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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