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秦腔,我实在没有太多的自信。我不大清楚这种近似吼出来的剧种渗透着多少人生的悲欢?再者,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在我的儿时,秦腔带给我的是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我只记得一些夸张的戏服,和那些令人厌烦并且基本上听不清楚的台词。而在我的婆家,一个更加遥远而偏僻的小山村,这种情形似乎有了好转。我去的时候,是每年年节里最热闹的时候。不同于我所熟知的情节,队伍穿过夜幕下众人的接触与喧哗,来到了某一农家,待此家主人拿出油馍馍、血饼及热茶款待之后,便会从队伍的后面露出来几个经过打扮的人唱秦腔。我隐约记得有个小姑娘与一个老头在这时候便开始唱了。小姑娘清脆的嗓音似清泉在山涧缓缓流过,使人身体内有一丝安静和温暖的东西细细舒张开来。老头的声音自然是比不得专业的水准,有些沙哑了。眼睛里有着莫名的困惑和一点疲倦轻轻飘过。但淳朴的腔调在山间下的院落里传得很远,透过了冬天的黑夜。当我一直追究这次观看为何如此平淡而富有魅力时,我猛地记起在人群的一个角落,有几个人悠闲自得地敲着梆子,拉着二胡。二胡的声音绝对是那场演出魅力所在的关键,清淡而又不失正派,美妙中又有些许哀愁。人散去了,而我却和来时的玩伴走散了。当我在黑夜里一个人凭着往昔的记忆,怀着莫名的恐惧,耳边响着风声或意识里的鬼嚎,忐忑而紧张地跑回外婆家门口时,我明显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时,看见脚后拖着一根长长的包谷秆。

记忆里的风总会将我吹向另一个地方。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我的身影又转移到了一条熟悉而平坦的乡间道路上。拐过一个弯,再走些许路,便到了村小学。在这个不大的校园里,我度过了我童年的不少时光。母亲是老师,而父亲也在另外一个村里教书,宿舍也就是我们的家,校园里的教室错落有致,道路两旁是高大而翠绿的白杨树。往前走,是宽大的操场。再近些,是戏台。作为村小学,实际也要担负着村里重大活动聚会场所的功能。尤其是乡间过年的一系列活动都需要在这里举行。使我难以忘记的是戏台的浮雕,左右两旁是天女散花,人物栩栩如生。两位女性的姿态正如歌德诗里的一句:伟大的女性引领人类飞升。更绝的是顶端的双龙戏珠。看着两条龙不同的形态,甚至不同的眼神,不由得身体微微一颤,那戏珠的情态几乎令人窒息。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叹:这是我在乡间见过的最具震撼力的建筑。或许因为年久的关系,有些破损和暗淡了,但这丝毫也不能影响它的大气。儿时,我经常一个人在这么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和一些小昆虫、树木为伴。戏台的一个角落,还有一幅泼墨画,画的是两个面目狰狞的秦腔戏曲人物形象,签名的下面明显有一些红色,然后才是题词之类。

应该是在一九八四年的春节,那时,我的生命正在母亲的身体里孕育。初一至初五的某一天早晨,太阳正在驱散昨日的晦气与早晨的雾气,台下已围满了四处赶来的乡亲。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就要上演,这是村里花重金请来的戏团。随着叮叮当当,和一些喳喳的乐声,有人舞着手中的刀出来,有女人从另一旁娇滴滴地走出,然后是对唱,下去,再上来几个人。突然,音乐急促,两个武生各持刀剑上场,对视,说词,刺向对方,应声倒下,台下有人喊了声“好!”之后,两个人一直躺着,没有了什么声响。台下有了些噪音,台上没有反应,我想,差不多看到血流出来的时候,幕后才有人跑出来,大叫“死人了!”台下一片哗然,接着便有几个干净利落的青年人跳上戏台。台下人群都乱了,各自散去。然后,我又怀疑我的想象是否恰当?这可不是在拍电影。乡间看戏的情景我是经历过的,往往是在午后,太阳正好照着懒洋洋的人们,这时才有老头老太太穿得严严实实,拿着小板凳坐在戏台下,或领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老头们聚在一起边打牌边看戏,老太太们则手里还拿点针线活。而年轻人不过是随便转转,或将卖小吃的叫过来,吃点东西,闲聊而已。那次的演出大抵也是如此。整个操场里不多的几个人,台上依然在唱。只是谁也未曾料到将要上演的仇人竟会假戏真做。后台里依然忙碌,两人各自化妆,手里紧握着自己的兵器。只等一声板响,两人从不同方向同时登场,大喝一声:“来者何人?”面向观众舞上一番。来上几个回合,便将锐器刺向对方,倒下了。伴奏依旧,台下的人也没在意。老头依然玩牌,下棋,偶尔瞄上几眼。而台上的人也依然演戏。来回走着,唱着,曲调宛转,却不失悲怆。后来村里的人说,听到这里,感觉好像不对。但台上两具身体还躺着,幕后又出来几个人,在他们的周围继续摆开架势,而台下的人或者已经唠叨了。“怎么还没完呢?” 梦惊醒了人们。人们也都散去了。整个戏台安静了。操场里安静了。秦腔也在那一刻安静了。于是,我在早上醒来之后的眯盹也在那一瞬间突然消失,我想,我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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