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光民,生于1923年,陕西灞桥人,易俗社第十二期学生,主攻花、小旦。上世纪三十年代,以《紫金冠》、《青梅传》、《三滴血》、《软玉屏》等戏驰名秦坛,与白少华、米忠华、邓为民并称为“白米凌邓”。1951年转行执教,为易俗社十四期教练、导演,培养了陈妙华、张咏华、全巧民等众多秦腔艺术名家。1956年调入临潼剧团,其创作演出的秦腔剧《扈家庄》、歌剧《江姐》等影响深远。1979年病退,现居于临潼铁路疗养院。
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最年长的戏曲从业者,易俗社唯一健在的乾旦、易俗社十四期学员唯一在世的教练,他叫凌光民,今年九十岁。
驱车前往位于骊山脚下的养老院,历史的厚重感不仅仅沉积于眼前的山水草木,更凝结于面前这个精神矍铄、面貌沧桑的老人。尽管腿脚不好需要执杖而行,但这丝毫不影响记忆的灵动所带给你的感染和触动,那不单单是历史的再现,而是一份被戏曲浸泡养育的生命植被所散发的惊人的生命力。
你很难想象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对岁月的回顾有着多么细致入微的复制力。从十三岁进易俗社学戏到第一次男扮女装登台;从第一次毛遂自荐排戏到主动找苗子培养学生;从编排处女作《白蛇传》到最后一部编创的歌剧《江姐》;从教授易俗社弟子陈妙华、全巧民、张咏华到指导临潼剧团学生李喜堂、余仙花、张小霞……学生们都已年过古稀、声名远播了,那些岁月也早当是“孤帆远影碧空尽”了,却不曾想在凌光民言语中,大的段落与小的细节竟如昨天般历历在目、触手可及。是什么让这个耄耋老人如此没齿不忘呢?是苦难?是辉煌?是愤懑?是委屈?我无法将六个多小时的谈话录音一一呈现,但不妨将我所捕捉到的几个片段做一回放,答案不言自喻。
“这下唱了旦了!”这是我第一次从凌光民嘴里听说的这么句民间说辞,意形容事情办砸了,可以想象那个时代民间对戏曲演员的成见与认知。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观念下,迫于生活的艰辛,年仅十三岁的凌光民还是迈进了易俗社的大门,只为一个原因——有饭吃。但对于一个在乡间长大的男孩子来说,涂脂抹粉、穿红戴绿上台去唱戏总是“耻辱”的,于是他选择了逃避,凡遇练功、教戏他能躲便躲,能藏就藏,以至于最后被社长高培支单独“骗”到教练面前叫人监督着学戏。虽说强扭的瓜不甜,却不曾想在一次缺角儿补戏时全班找不到人的情况下,他一句“这有啥难的,我就能演”的话,便意外的成就了他的第一次登台。凌光民似乎真是为演戏而生的,当《紫金冠》里的貂蝉手舞长绸顾盼神采地亦歌亦舞时,台下观者无不叹为观止,人们迅速记住了舞台上这第一个手舞彩练的貂蝉,一并记住了他的名字,凌光民。1938年,在入易俗社的第三年,凌光民一连主演三本大戏——《青梅传》、《三滴血》、《软玉屏》,随即轰动秦坛,观者一票难求,从此他与同社的白少华、米忠华、邓卫民开创了“白米凌邓”的神话,那一年凌光民十五岁。
懵懂的信仰。许多人都说当下是缺少信仰的时代,却不知有几人真正懂得信仰的含义。也许七十五年前十五岁的凌光民也没有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据他所说,就在他大红特红的时候,一位部队官员曾私下发展他成为了一名地下党员,“不许泄露身份,不许泄露情报”成为他所理解的“信仰”的唯一准则。1947年,在凌光民成为名角后的第十一个年头,因同行相轻他一度弃艺从商,仅仅一两年后再度受邀回到易俗社。此番重返改变了凌光民的事业轨迹,他从台前转到幕后,开始走上戏剧编导、教练之路。和演戏一样,仅仅一句“大话”,易俗社将《白蛇传》的编排任务交给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就在他通宵达旦将改好的剧本拿给前辈安鸿印看,安老爷子一声嚎啕抱住他连声叫他“好娃”的那一刻,还没有人相信他竟又创造了易俗社的一个奇迹。《白蛇传》火了,火得一塌糊涂,他对秦腔程式的改良引得西北各地艺术团体纷纷前来观摩学习,连李正敏都率队驻扎了一个星期,中间代表马健翎谈了让他去研究院的想法,却不曾想被他一口回绝,回绝的不留一点余地。七十余年后,凌光民告诉我,他之所以离开易俗社再回到易俗社,中间又放弃了数度机遇,原因就是他时刻记着自己“地下党”的身份,他不能让当年那个唯一的“上级”找不到他。
桃李满园。以全巧民的记忆,凌光民是1952年重返的易俗社,而老汉自己却说是1951年。但不管是哪一年,49级的学生们都记着这个活泼不足、严肃有余的凌老师是如何板着脸教他们练功、给他们拍戏。“没有凌老师我就吃不上这碗饭”,提起当年凌光民手拿为她专做的手书 “望而生畏”的板子找她排戏的情景,全巧民几度落泪,“当时社里没有人管我,要不是凌老师见我是唱戏的料专门找到我,哪有今天的我呀。”全巧民至今把凌光民叫“大(duo)人”,关中话“父亲”,至今还给老人些许接济。“最孝顺的是民娃,最会演戏的那可是妙华”,在凌光民眼里,陈妙华是天才,他说的“一天不学习教不了陈妙华”的话是认真的,当老人哽咽地说“可惜我那么好的学生早早就不在了”时,我能感受到他那近乎失子的痛。提起张咏华,老人公正地说“那认真,下得下功夫”,但还忘不了老师的本职,说最近一本戏曲杂志上刊登的一幅她的剧照动作还是不到位,不如孙利群扮青蛇的那个姿势好。李喜堂、余仙花都是临潼剧团当年的台柱子,对于这两个学生凌光民给了句评价“李喜堂是带着功来的,人家是易俗社的娃,没问题。仙花么,我可以说那是临潼最好的旦角,没人比得上。” 其实,凌光民的学生还有许多,单易俗社49级就三四十名,加上呆临潼剧团的二十来年,不算周边剧团的受教者,老先生教导的弟子不下百位。
天降横祸。就在凌光民的戏和学生都如日中天的时候,刚刚从外地学习回来的凌光民一夜之间被当作“肃清”对象关押起来。“天还没亮我就让人从被窝里拉出来,一睁眼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当时就尿了一裤”。从那时起,凌光民落下个羞于启口的顽疾——尿失禁,直到七十多岁才得以痊愈。八个月与世隔绝的羁押让他想到了死,“要不是上吊的绳子断了,早就没我了。”人祸天灾让这个倔强的汉子对易俗社心灰意冷,在得知曾经发展自己入“地下党”的“上级”早就被国民党杀害后,凌光民毅然决然地给组织递了份支援外地的“请调书”,1956年,在组织调配下他来到临潼剧团,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孤寡一生。在临潼剧团的二十三年里,似乎又是一个重复的易俗社。凌光民排戏导戏,秦腔剧《扈家庄》、大型歌剧《江姐》是他的代表作,之后便当了“牛鬼蛇神”,直到1976年才恢复了他的教导职务。凌光民的妻子死的早,孩子也都各奔东西,“我现在落个这下场不怪娃们,我这辈子没管过家管过娃,凭啥让娃们尽孝?我这是自找的,不怨谁。”
在送凌光民回宿舍的路上,手拄拐杖的老爷子不停地给我示范他总结的戏曲表演十六字诀,“提顶松肩、气沉丹田、腰脊旋转、双目注远”,“看,这个垫步要这么来,这就叫袅娜……”依靠在门框边向我们挥手的凌光民目送着我们渐行渐远,我回头,暮色中一位手持彩练的俏佳人且歌且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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