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发于2016年3月16日《宁夏日报》“六盘山”文艺副刊头条
融入生命的秦腔
□ 赵炳鑫
提起秦腔,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秦风秦韵流布的三秦大地,会想到“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八千万老陕齐吼秦腔”的壮观与豪放。“听了秦腔,酒肉不香”,秦腔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在三秦大地已经融入人们的血脉之中。记得陕西作家贾平凹在写《秦腔》时说,喝干了一壶“西凤”,听谁个粗野的汉子狼一般地吼着秦腔,他就觉着八百里秦川的生命才有了勃勃的生机,他觉得人类对于自身在流转的大化中的感觉就有了。虽然“秦腔”是民间有识之士对陕西戏曲在社会民俗学意义上的命名,但我觉得这个命名同样适合西海固。
西海固人热爱秦腔的热情并不亚于三秦大地的人们。他们对于秦腔的痴迷,缘于他们与三秦大地一脉相承的民俗文化。这里与沟壑纵横的陕北同属黄土高坡,它承受三秦大地之血脉浸染,受秦风秦韵之熏陶,秦腔便成为一种经久不衰的民间艺术形式。如果从人生哲学的角度来看,也许是因为这里一代代庄稼人生活在苦难与贫困的双重挤压下所担当的那份沉重,让他们习惯于用这种独特而粗犷的歌声张扬生命的激情,去对抗那份坚执的沉重;也许是他们的道德启蒙需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舞台人物作为支点……凡此种种,秦腔便成为西海固农村庄稼汉直面生活的无尽呐喊,便成为老乡们生命的唱腔,难以舍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找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戏剧音乐,因此,过戏瘾,看秦腔,对他们是再美不过的事情了。
“我不敢高声哭暗把泪掉,把一个名夫将连夜脱逃!”
小时候看秦腔大戏《伍员逃国》,常常被伍子胥夜逃时的这句唱辞所打动,所感染。遂想起我的朋友邱新荣先生写的一首诗《过韶关》中的一句:“韶关不是关,无奈才是关!”就会忽生悲凉,意绪难平。
“楚平王无道,伍员之父伍奢入狱。楚平王命伍奢修书召二子伍尚、伍员还朝,以便同戮。二子得书疑之,伍尚回朝,同与父戮。伍员逃国,平王命武成黑夜追之。伍员箭射其手,使回告平王,等大兵来伐。”伍员得知兄长进京之后被杀,便连夜脱逃。此段正是伍员夜逃时唱的。想到一个人悲伤时连哭都不能哭出声来的那种压抑和痛苦,用“秦腔”这样一种以“吼”为特点的声腔艺术来表现,那再也恰当不过了。
在我的老家西海固的一个小村庄,大约在我10岁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革”结束了,老戏秦腔开禁,在故乡的舞台上开演,寂寞了多年的山村也便红火起来。那时,乡亲们生活还不宽裕,但每年的戏非唱不可。那时也很少排练,只是由村里几个好戏的叔伯一碰头,喊村里的积极分子开个会,第二天就已搭台开演了。
记得有一次演《窦娥冤》,张驴儿设计害死窦娥的情节,使台下的老乡们怒目相向,恨得切齿。王大娘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孤寡老人,她被台上的表演深深打动了,一看到张驴儿跳出来,便开口大骂,使看戏的老乡们感叹唏嘘。秦腔传统折子戏《韩琦杀庙》,是家乡老戏台上各个社火班子经常上演的保留剧目,也是老乡们人人会唱、个个能吼的“最爱”。陈世美秦香莲的恩怨情仇在这里上演了上千年,带给老乡们最直接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意义的启示,是对正义、善良的颂赞和对负义、无情的唾弃。舞台上随着剧情的推进,戏剧冲突惊心动魄,常常叩动老乡们敏锐的情感神经。秦香莲作为封建社会底层妇女坚贞不屈的典型代表,她敢于向强权挑战,申冤告状,最终使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得到审判,正义得以伸张,邪恶得以惩处。老乡们被秦香莲的抗争和不屈所打动,台上青衣哭,台下观者泪。人性的升华在这样的老戏台之间真情上演。
故乡的秦腔,板式多,唱腔美,音韵跌宕,大起大落,如故乡人的性格,拿得起,放得下。唱到忠良遭陷,字字怆凉凄哀,演到燕赵豪杰,声声悲歌慷慨,回首几千年大治大乱,大丑大美,全在一座土台之上。也许是家乡人的纯朴厚实的脾性,或是自演自赏自得其乐,家乡人看戏,也都认真得令人感叹。他们一个个沉浸在剧情的发展中,感情随之潮涨潮落,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唏嘘悲叹,一会儿又抹泪伤感,就是这些“相公招姑娘,奸臣害忠良”的历史故事,使父老乡亲完全沉浸在一种自然的审美愉悦之中,笑几声、叹几声、唾几声、骂几声,于笑叹唾骂中识美丑,辨妍媸,为自身找到一个历史的位置,寻得一份现实的解脱,也给了他们人生真善美假恶丑的直观教化,真是独特的艺术,必有独特的欣赏。
听从老家来省城打工的侄子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到年关排戏时人拉不齐了,因此,村里的大戏越来越没有看头。唯一让人稍感安慰的是,老乡们移民乔迁新居后,家家有了电视DVD,买几张秦腔光盘,一家人可以坐在热炕头上看。但听老乡们说,还是不如土台子上演出看着过瘾。
“人们爱吼秦腔,爱听秦腔,唱的莫不是那满腔真情,面向山梁,沉浮的历史,静守的岁月;听的莫不是那一段恩仇,敢问乾坤,沧桑的土地,迂回的衷肠。”我常常寻思家乡大戏生成流转的个中缘由,是因为那纯朴自然的表演?宽容而不挑剔的观众?和谐融洽的气氛?返璞归真的超然?仿佛都是,但又都不是。
故乡的大戏,作为西海固农村庄稼汉直面生活的无尽呐喊,他们演绎的是心灵的苦乐,更是大爱之声。他们坚守的既是古老的大秦之声,同时是生命本身。故乡的大戏,生命的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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