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她因饰演秦腔《游西湖》中的李慧娘,轰动京城,享誉全国,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并应邀出席了1959年的国庆宴会。
“飞天美神”、“火中凤凰”是对她的“吹火”绝技的由衷赞叹。

2011年,她被授予秦腔表演艺术家终身成就奖。

马蓝鱼家客厅的茶几上,搁着一本她的自传小样,封面是她扮演李慧娘的剧照。最近一段时间,马蓝鱼都在忙书稿的事。

“这是我20多岁照的。”马蓝鱼拿出一张旧照,黑白的半侧面照片,浓密的卷发,望向画外的双眸,亮闪闪的。她更倾向于用这张照片做封面。

1960年,文化部举办了一个艺术展,团里选了5个人参展,马蓝鱼是其中之一。当时要求每个人提供两张照片,一张剧照,一张生活照。为拍这张照片,马蓝鱼不仅去烫了头发,还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件新衣服。照片取回,团里人没有不说好的,觉得她像程砚秋年轻的时候。

随意翻开书中的一页,是一张《游西湖》的剧照,披着大大白色斗篷的马蓝鱼,高高跃起,如凌空飞燕一般。

“那个动作很难的。”马蓝鱼的思绪陷入回忆中。

民众剧团的娃娃学员

1948年2月,12岁的马蓝鱼被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下文简称民众剧团)的导演史雷带着从吴堡东渡黄河,去往山西碛口的一个叫圪麻滩的小村子,当时民众剧团就驻扎在那儿。随她一起去的还有7个孩子,都是剧团娃娃班的新学员。

“你没坐船过过黄河,太可怕了!”马蓝鱼对记者说:“一个浪打过来,多高的,感觉船要被打翻了似的。”

1946年,马蓝鱼家所在的榆林镇川堡已被解放,属于红区,土改组长向史雷推荐了马蓝鱼。

马蓝鱼对解放军的认识,源自一次受伤。一天,马蓝鱼用斧子劈柴,不小心伤到了虎口,血流得止不住,她随便找了一块破布包上。但几天后,伤口不仅没复原,还化脓了。解放军护士姐姐给她清洗伤口、上药,还请她吃了饭。那时,她就一心想参军,当医生,或者当护士。部队嫌她太小,不收。

“家里穷,进剧团就有饭吃了,也能减轻家里的负担。”马蓝鱼对史雷提出了两个条件:给家里留点粮食;不唱老戏。她喜欢秧歌剧,想演《白毛女》之类的新戏。可到了剧团,却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民众剧团于1938年创建,有两个演出队,一个队演现代戏,一个队演传统戏。《穷人泪》《血泪仇》等现代戏很受欢迎。国民党俘虏看戏,激动之余,甚至举枪要枪毙演地主的演员。

彭德怀说,“这比我们说多少话都管用。”于是,民众剧团现代戏演出队随着一野行军打仗去了。演员走了,戏无法演,便招了娃娃班。在边区政府礼堂演戏,凳子高,马蓝鱼需要踮起脚蹭着才能坐上去。

那时卫生条件不好,老师想办法买来白布,用酒泡后裹在头上灭虱;烫衣服只能用蒸馍的溜锅水。水源在一个大坡下面,食堂专门雇人担水,日常生活用水,需要两个人搭伴抬。

“以前爱看戏,真的要唱戏就不一样了,从零学起,难啊!”马蓝鱼说。

练劈叉,人上半身躺在地上,分开的双腿抵着墙,老师帮着掰,只听见“咔嚓”一声,她的腿肿了好几天。“老师也急,刀下要见肉呢。”马蓝鱼大笑。

圆场、拿顶、下腰、劈叉,每日辛苦练功。三个月后考试,马蓝鱼考了第一名。

马蓝鱼登台出演的第一个戏是《鱼腹山》,舞台是在农村的土场子,观众是解放军和当地老百姓。

这出戏的一个重要背景是,毛泽东曾告诫说:我们的干部进了城之后,不要骄傲自满。马健翎根据《明史》《李自成传》《刘宗敏传》等内容新编了这部秦腔历史剧。剧情写的是明末鱼腹山区县官胡荣贵,贪财好利,与明廷催粮饷奸臣杨嗣昌勾结,狼狈为奸,拉丁逼款,鸡犬不宁,民不聊生。田占彪因交不起粮款,被逼将亲妹田秀英卖给县官作丫环,占彪亦被拉去充军,田母悲愤自杀。李自成起义军刘宗敏攻打县城,田占彪伙同一些弟兄起义,杀死催粮饷官吏,迎接闯王进城,杀了赃官胡荣贵。胡妻王兰英乃知府之女,姿色过人,刘宗敏被女色所迷,收兰英为内室,每日沉湎于酒色,使敌人从容布阵,步步围剿,鱼腹山陷入敌包围之中。李自成斥责刘宗敏,田秀英又揭发了王兰英阴谋。刘宗敏顿时悔悟,杀了王兰英,与李自成杀出重围,转战鄂豫。

“我演的就是王兰英。”这本戏长达三个小时,演了后很红。

练功、演出之余,有老师给马蓝鱼他们教文化课。“练字用的影格,都是马院长给我画的。”被称为“美髯公”的马健翎,对这些娃娃们特别关照,大到思想开导、剧目排练,小到打针吃药、嘘寒问暖,无所不包

创新之作《游西湖》

1949年中秋节过后,民众剧团离开延安,到了西安,先后更名为西北民众剧团、西北戏曲研究院,即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前身。
1951年,《五五指示》颁布,成为戏改的纲领性文件。

戏改最终要落实到改戏上。1953年,西北文化局戏改处召集戏剧家讨论后,决定由马健翎执笔改编《游西湖》。

“马院长有远见,搞戏曲改革,必须把老艺术家请来。”知名老艺人在戏曲研究院里住着,不同班社演自己版本的《游西湖》,马蓝鱼这些娃娃团成员,包括1950年新招的一批学员,天天晚上看戏。

马健翎改编《游西湖》的剧情是,李慧娘与裴瑞卿从小相邻,日久相爱,快订亲时被贾似道霸占为妾。游湖相遇,两人各示信物表情意,贾似道发现后因妒杀妾,并囚禁裴生。幸有姬妾蕊娘设计,让慧娘装鬼隐藏,且和园丁江老头帮慧娘与裴生相见,逃跑时慧娘装鬼,吓退杀裴者。贾似道领人追赶,慧娘放火烧了他藏贵重物品的楼,并乘乱逃走。

戏排出来之后,在新城广场的长安大戏院(也叫席棚剧场)演出。老艺人组有兰州红杨金风、田德年、苏育民等一干名演员,都是在第一次全国戏曲会演后,从三意社、正俗社等解放前老剧社、戏班汇集过来的各怀绝技、名头响亮的秦腔名家。

一个月后,夜场由学生组演,老艺人改演午场。

学生组第一次演出,只卖了半池子的票。后来,观众慢慢增加。“我们关心票卖出了多少的主要心理是,看观众认不认可我们,这关系到以后在西安能不能站住脚。”

马蓝鱼介绍学生组和老艺人组演出的区别说,“我们的戏改革得多,对人物心理剖析得细致,表演融入了一些舞蹈动作。演员年轻,天天练功,完成卧鱼等动作很轻松。”观众因此对他们的戏也很赞赏。

不少上了年纪的观众,还记得马蓝鱼在《游西湖》中精妙绝伦的“鬼吹火”技巧。身着白纱斗篷的李慧娘,翩翩起舞中一口一口地吹着火,舞台上顿时烈焰闪闪,幽影飘飘,极传神。

大夏天,耐着暑热,马蓝鱼在教室里跟着董化清老师学吹火。一次排练,撒火的人撒早了,马蓝鱼的眉毛被燎着了,半边脸变得黑乎乎的。刘毓中开玩笑地给马院长说,“娃还没结婚呢,成这眉眼咋办呀!”

马蓝鱼终于掌握了吹火绝技。为表现鬼魂的游动,她练习踩跷,练得脚疼腿肿;为掌握唱腔技巧,她先后向秦腔老艺人何振中、董化清、王德元学艺,后经名家杨金声、李正敏悉心教授,又学习程砚秋的练嗓方法……

《游西湖》上演后,好评不断,说“陕北娃把秦腔唱成这样,实属不易”。

在西安演出一月后,这部戏转道去了兰州。在兰州,马蓝鱼顶替身体不适的杨金凤演出,一下子大火。

但是,1954年、1955年,《文艺报》《剧本》等报刊,发表了不少关于《游西湖》的评论文章,其中最尖锐的批评是,该剧“存在着一连串反历史主义、反现实主义的错误,严重地破坏了这一戏曲遗产”。

批评文章出来后,马健翎就去常宁宫修养了。

1956年6月15日,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在西安召开。比赛都开始了,戏曲研究院还没有戏。省文化厅于局长到院里来,召集领导、演员商议,说“你们不能抹光头,对《游西湖》有不同意见,你们应该有个态度嘛”。在这种情况下,袁多寿被叫来负责改《游西湖》。他赶了几天几夜,改出新一版《游西湖》。

“新版《游西湖》让李慧娘真的死了,变成鬼去救裴生。”马蓝鱼用一句话来区分两版戏最大的不同。

如何表现舞台上的鬼呢?大家受一个苏联电影的启发,让李慧娘披一个白披风。老师怕受批评,一时拿不定注意。一帮年轻人说,“批就批吧,咱先弄着。”

“鬼怨这折戏,真是下了功夫了,11个导演给我一个人说戏。”马蓝鱼说。

新版《游西湖》上演,引起了震动,大家公认说好,“出新了,真的是戏改了”。马蓝鱼说,这个戏在观摩演出大会上本来评了一等奖,后来却被降为二等奖,理由是“怕我们骄傲了”。

1958年,《游西湖》进京给文化部汇报演出时,马院长对戏中的一些词又做了修改。在北京请京剧名家看《游西湖》。马连良在台下大声叫好。演出结束,周恩来对梅兰芳特别介绍马蓝鱼说,“这是咱自己的娃娃”。

1959年国庆十周年,马蓝鱼的《游西湖》再度进京演出,得到中外观众一片赞誉。接着,《游西湖》在江南13省巡回演出,声动全国。

退出舞台教书育人

“从北京回来后,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排练、学习,想要继续提高,把秦腔的路在我们这一代,再向前铺一段。”别人对马蓝鱼说:你都这么有名了,还这么努力,你还想咋?

此前,马蓝鱼在黄俊耀院长的引荐下,拜师尚小云学过《昭君出塞》。马蓝鱼的想法是,不要局限于秦腔,提高也要吸收别的剧种的优秀部分。
马蓝鱼在五四剧院临时借了一间小房子,只能摆一张单人床。一大早起来,她就在剧场练功,等“老头吃过早点后说戏”。其实,更多时候是她的学生说戏,要求很严格,动作一点没做到位,都要反复练。

一个月学习结束后,尚小云送了她一件红毛衣,说,“你不错,好好学,好好演。”

《游西湖》之后,马蓝鱼还排演了《赵氏孤儿》等一系列作品。她特别向记者介绍了一件在北京演现代戏《闹粮》的趣事。

在北京演出《窦娥冤》,戏有点短,就用现代戏《闹粮》暖场。戏讲的是关于粮食统购统销的故事。有一个人和粮食贩子勾结倒卖粮食,还向公家要补助粮,说没有吃的。被群众揭发家里箱子藏着粮食时,她恼羞之下跳河。为了逼真地演跳河的情景,马蓝鱼把裤子卷得高高的,用水把两腿淋得湿漉漉地上了台。

在台下看戏的田汉笑得“嘎嘎”的,过后说,“没想到一个演李慧娘的小姑娘”在舞台演一个反面角色,居然这样地传神和放得开。
马蓝鱼的舞台生涯中断于“文革”。“高桌子上放一把椅子,让我站上去,被批斗。”马蓝鱼站着站着晕倒了,从上面摔下来,胳膊上蹭掉一大片皮。

1969年12月28日,马蓝鱼和爱人一起被下放到陕西洋县。“受难的日子,记得特别清楚。裤腿卷多高,在田里插秧。”下放时,马蓝鱼什么农活都干过。生活用水要下到坡下去挑,100斤一担水,每天要挑四担。

老乡好奇地问,“老马,你挑水咋一点不撒?”

“不能给你说,说了你就知道了。”马蓝鱼一边开玩笑,一边在心里说:练功、跑圆场的人,担水还撒,丢不丢人?

从来都是吃单位食堂的马蓝鱼,在洋县学会了做饭。“擀不了面,揪片,总比吃红薯强。”浆水菜、红薯、包谷,吃得胃本来就不好的马蓝鱼直泛酸水,他们就用粮票换一些米、面,换换口味。

在洋县,马蓝鱼看到县剧团的演员因为剧团解散,去当营业员卖酱油醋,连账都算不了,报不上账急得直哭,她心里难受得很,觉得他们可怜。她给爱人说:应该办艺校,有文化到哪都能工作,你光会翻跟头,不让你翻了,咋办?

1972年,马蓝鱼调到陕西省艺术学院(西安音乐学院前身)任教。省文化厅从各县剧团招了一批进修生,后来回去都成了团里的骨干。

再后来,老干部开始出来工作了。马蓝鱼见了文化厅政工组的组长张策。见面后,她说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压都压不住”。叙旧过后,马蓝鱼建议办艺校,培养戏曲演员,时机成熟可以发展为戏曲院校。

张策说,“没想到你下放后想这么多的事。”

十天后,政工组开会研究,决定恢复建立戏校。1979年,在艺术学院戏曲系基础上,成立了陕西省戏曲学校,1980年正式招生。第一批招生,报考的人太多了,作为考官的马蓝鱼,都不敢出考场,出去就进不来了。

1984年,马蓝鱼担任主管业务的副校长,1996年离休。在二十多年的教学授艺中,她培养了近千名学生,遍布陕西、青海、甘肃、宁夏、新疆等地。其中,既有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中国秦腔“四大名旦”齐爱云,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李小锋、李君梅,还有张玉梅、李锦航、梁少琴、武红霞、梁玉、何妮娜(哈萨克族)等一批实力演员。

“要有自己的代表作。少不怕,但要有,不然坐都坐不稳当。”这是马蓝鱼对学生始终不变的要求。(陈小玮)

马蓝鱼深情讲述从艺路上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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