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白鹿原上,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与和他同时代的所有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在土地上劳作,犁地,撒种,割麦,碾场,养猪,养羊,家乡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父亲的足迹,他把生命的每一寸光阴都交付给了故乡的土地。如果仅仅是这样,他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将别无二致。父亲不同于我乡村的其他的父辈的,是他对秦腔的嗜好。

父亲少年时,曾经在西安城德懋恭做学徒,从而与秦腔戏结缘,并且是一辈子的缘。

记得父亲经常讲他当年在西安看戏的经历。西安的秦腔班社看遍了,西安的秦腔名角儿也看遍了。父亲对于那时西安的秦腔名家说起来如数家珍,我也从父亲的诉说中早早知道一些秦腔名家的名字,也约略知道一些名家的拿手戏。比如,王文鹏的《葫芦峪》、刘易平《辕门斩子》、刘毓中的《祭灵》、张建民的《斩单童》《草坡面理》、李正敏的《五典坡》、宋上华的《杀狗劝妻》、苏育民的《打柴劝弟》、王天民的《洞房》、赵集兴雒秉华的《周仁回府》等等。后来,随着我对秦腔的了解,我知道父亲当年欣赏到的,可都是秦腔界泰斗级的名流的绝后的经典。父亲还常常讲当年演员演戏的逸事,比如苏育民的哥哥苏哲民戏唱的比苏育民还好,只是苏哲民有病,每当苏哲民演戏时,苏育民就扮好妆,一旦苏哲民的病犯了,苏育民就立即替换;父亲多年后,每当听广播里放《打柴劝弟》时,总以赞叹的口吻说,嘿,苏育民唱这戏时,哪怕是大冬天,也是赤着身的;过去的戏园子里没有扩音器,演员唱戏都是真本事,哪怕坐在最后一排,都能够听到演员的每一个字,一些好演员唱得挣死了(好像说到过赵集兴雒秉华)。父亲还讲过,刘易平不属于哪个固定的班社,是搭炮的(我不知是不是这俩字,意思是哪个剧社请就在哪个剧社临时搭班)。有关这方面的轶闻父亲讲了好多,惜乎以前无心做记。父亲还说,当年对戏熟悉的程度,完全知道到哪一会儿是戏的高潮,哪一会儿是把式的绝活,往往是赶在那节骨眼儿时,他才进场子。

父亲不仅看戏,还自己学着唱戏。父亲的戏唱的怎么样,我只能从一些闲聊中有所耳闻。我村一位长我好多的兄长,有时给人们说:二叔的《斩单童》唱的真美。去年,我在咸阳陪母亲过年,看《秦之声》时,正好有唱《别窑》中“窑门外拴战马”一段的,母亲说:你爸过去就唱这戏,比这人唱的好。当年在西安,有时当年的晚场戏立了后,出了戏园子,父亲一段敏腔的“老娘不必泪纷纷”能惊动周围的人。后有某剧社的老板,动员父亲入社唱戏,只因家庭的坚决反对,未能成功,这也是父亲的一件憾事。

解放后,父亲回到了白鹿原,此后在也没有在西安看过戏。在乡村,七十年代演样板戏的时候,父亲也很少看戏。广播里放样板戏时,父亲会说:啥戏啊!跟鬼嚎叫一样。但说是说,他还会听,因为在没有什么可听的。文革结束后,老戏解禁,附近有秦腔演出的,父亲会赶着看。我幼年曾随父亲在一个夜晚下白鹿原,到长安县魏寨公社的白庙村看过《大报仇》,是眉县剧团的,依我长大后的了解,主演可能是王集荣。八十年代初,白鹿原上的前卫四月八忙农会,最后一晚演出《闯宫抱斗》,父亲领着我去看,那是耀县剧团的演出,主演有张惠霞。这些,都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更重要的是,父亲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喜爱秦腔的种子,让我的人生,也有了别样的色彩。

晚年,父亲对秦腔的挚爱,在于听广播看电视。犹记得八十年代西凤杯大赛时,父亲收听的喜悦。那次大赛,是秦腔盛宴,丁良生、赵改琴、李发牢、乔慷慨等等一批演员脱颖而出,父亲边听边夸:唱的就是美!陕西电视台的《秦之声》,父亲在世时是每期必看的,父亲一边看,一边评论,渐渐地,父亲摇头的时候多了。某次,电视上播放西安的一位女演员的《辕门斩子》,我问父亲:XXX唱的《辕门》跟焦晓春比怎么样?父亲说:唉,她给焦晓春拾鞋带都跟不上。接着,父亲就会再一次的回想当年在西安看戏的情形,回想着,诉说着。

父亲此生,因为有了对秦腔的挚爱,而有别于其他的一样勤勤恳恳内心却只顾衣食的人。今天,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一朵山花开放在山崖上,她所依赖的是土壤、水分、空气和阳光。如果土壤、水分是物质,空气和阳光就是精神。”依此说来,秦腔,就是父亲生命的空气和阳光。

王福安:西安市田家炳高级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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