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龚琳娜参加综艺节目,唱了一首《但愿人长久》,前奏走完,她开腔刚刚唱了一段,一起看电视的朋友同声说:“这不是秦腔吗?”作为兰州人,生活在秦腔覆盖区,对秦腔的声韵姿态,自然非常熟悉。
我们成长的年代,秦腔还正处于黄金年代。每个城市乡镇,必然有戏台,逢年过节,都有秦剧团来演出,一演就是三天三夜,遇到大日子,演半个月的也有。我们那个小城的戏台子,就在城中心的广场上,城市小,街道就那么几条,出个门,务必会从那里经过,一旦有戏上演,肯定不会错过。尤其是晚上,不用出门,就遥遥听得见锣鼓声,稍微走几步,就看见蓝紫色的天空下,几盏暖色的大灯,照着舞台上的演出。
兰州市里,秦腔演出点更多,公家的剧团有专门的剧场,要正襟危坐地看,私营的剧社略微活泼些,剧场同时也是茶园,看戏的同时,有吃有喝,遇到自己喜欢的演员出场,就买一条红被面送上,类似于歌舞场所送花篮,十块钱一条,被面可以循环使用。小的时候,我曾经琢磨过,为什么不是直接投钱呢?后来明白了,大概是忌讳直接谈钱,要用替代物,用曲折一点的方式。这一点小小的心思,是人给自己找的体面。
兰州的私营剧社,一度集中在黄河边,一座一座紧挨着,非常热闹,因为竞争激烈,位置又略偏,有些剧社和演员就走了偏门,演员演完戏,会半卸了妆下台来应酬,尤其是那些送被面比较多的观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长辈怒斥戏园里的歪风:“戏演完了,就勾肩搭背跟着走了!勾肩搭背!”因为他的表情十分愤怒,使“勾肩搭背”显得十分猥琐,所以我一直记得。再后来,看秦腔的人少了,河边的剧社渐渐不见了,那些演员也不知去了哪里。从热闹到消失,用了不到二十年时间。
后来,城里渐渐看不到秦腔了。秦剧团倒是还在,我以前住的小区里,就曾有个秦剧团的少年学员班,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他们在院子里练功,听他们说,演出已经很少了,通常是在下乡或者参加比赛的时候,才有演出机会。前年,又听说要改制,所有文艺团体一律市场化,演员们闹了很久,也不知最后究竟怎样了。知道时势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揪心。
能在日常生活里看到的秦腔,多半是民工和城中村的居民建的自乐班子,演出地点是广场或者空地,往往和广场舞混在一处。那边是“凤凰传奇”和大妈们,这边是皮肤黧黑,戴着石头镜子的老人,刮地风一样吼着秦腔。最年轻的,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前年夏天,去野外爬山,经过一个小村子,村委会为了庆祝夏菜丰收,请了县里的秦剧团来演出,要唱三天,四乡八邻的老百姓都赶来了,许多是举家赶来,全家人坐在一辆农用汽车上,向着舞台上望。台下也有卖小吃的,我跟一个卖酿皮(用面粉制作的食物)的老板娘说话,她说,自己在兰州工作,听说家乡演戏,特意请了三天假来卖酿皮,三天下来,估计能赚五百块钱。但我想,赚钱是次要的吧,为的是能借这个仪式理直气壮地回一趟家。
那天,唱的是《拾玉镯》,台上有种局促的绮丽,台下一片粗糙的热烈。再远一点,白杨的叶子被晒成墨绿,黄土的山在那一排墨绿后面。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那是世界尽头,是秦腔,是一切旧时代的人和事,最后存身的时间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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