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秦腔,跟我交往的朋友尽人皆知。说是发烧友,似乎委屈了一些,毕竟写过不少有关秦腔的文章,而且这些年下来,不少秦腔名家,甚至于流派传承人中的大半都与我成了忘年之交。年轻一点的当红名角,也颇有喜欢听我这个外行意见者。因此,白蹭了不少的戏票,西安有名的戏剧场子没少去过。偶尔也能跟着弦索吼上那么有限的几段,如若粉饰一下,夸张为票友,亦还勉强。但绝没有过粉墨登场的辉煌,最多不过是茶话会或联欢会上,被人生拉硬拽地推至台上。可见,谓之为发烧友,其实也实至名归。但是我家的电视,只要秦腔的时段,几乎被我蛮横地霸占着,就连刁蛮的丫头也只有瞪眼忍着的份儿。

喜欢秦腔其实和喜欢酸同出一理,老醋老浆水咥着特过瘾,新折子新段子反而并不稀罕。我丫头于是吐槽道:“但凡有戏你就白天看晚上听,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段,你说说有啥好看的?”我给不出答案,我莫名地困惑郁闷外加理屈词穷。“秦之声”中八成以上的唱段,其唱词我皆烂熟于心,旋律我均耳熟能详。可是我还要一遍一遍地听啊听。多少次我妄图摸索到灵魂深处镶嵌的那根魔咒一般的隐线,后来终于开悟,这根隐线神秘地埋藏在我儿时。我老家祖辈盘桓在戏窝子里,过年的时候,一个村子会同时请来两家剧团在相距不到一里地安营扎寨,耍二杆子唱对台,明火执仗地叫板。最不靠谱的,莫过于掀翻天盖唱通宵。苍天呀大地呀,那声浪喧嚣的锣鼓家伙丝竹管弦一直折腾得夜不像个夜。我的祖辈们疲惫地安逸着,仿佛非得如此才算是过着大年。生于斯长于斯,你不爱戏几乎没有可能。外部因素尚在其次,我清点了一下我家族里操此业者人数,大约粉墨登台甚或红极一时者凡5人。我二爸唱老旦,那种扭捏,比女同志还妇道。我四爸工了大花脸,戏台上的包文拯、王彦章、徐彦召、郭子仪,大凡气宇轩昂之英雄范,一律地被他承包,再承包。我姑姑正宗地道的青衣,上过省台的电视,最拿手当然是王宝钏、王春娥。我两个堂姐活脱脱一对古代佳人才子,一位清丽婉约,胜过战国西施;一位超逸洒脱堪比潘安当世。看看,我就从小耳蜗子被这些音音灌了复灌,容不得一丁点杂质。其实我难舍的旧梦,一直就是有朝一日,峨冠博带地粉墨一回。

我没有成为我们家族第六位艺人,完全怪我的娘亲。她在大队剧团团长找到我家,企图赚我入伙时,眼睛把一面土墙上贴满的我的奖状瞄了又瞄,瞅了再瞅。那目光完全是农人在收获的季节,品着烟杆子陶醉地看着金黄麦浪,然后,母亲揽我于怀,仿佛怀抱着待价而沽的宝贝。后来我分析,那位在《杀狗劝妻》里眼窝点着眼角屎的团长,之所以企图赚我入团,恐怕与我在溜光的麦场夜里纳凉时,一个人偷偷吼了几段有关。那个时候,母亲只是淡淡浅浅地笑,那笑如水一样淹没了团长再三勉强的堤坝,也硬生生粉碎了我桃花一样鲜美的秦腔梦。

花开两朵,再表一支。我爱上书法是机缘巧合,冥冥中早为天定,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书法的苦行僧。这些年的双休日几乎毫不例外地献身书法。原本简单地认为书法就是写字,一头撞了进来,始知其间深奥辽阔,穷极一生,难味真谛之一二。是人磨墨,何尝不是墨磨人。人与书俱老,最悲壮最酸楚的地方,其实就在个“老”字。

喜欢了秦腔也就罢了,却又和书法纠缠不清。纠缠着书法已是苦命,却每每被秦腔的孤魂游戏牵绊。因了这两个营生,活活割断了其他的情趣。有一天我在碑帖上看到了舞蹈着的秦腔人物,于是恍然大悟,这二孽障貌似无干,其实乃是一个艺术的两种表达形式。我尝在秦腔之中找书法,于是就找到了书法里的各色行当。而于书法处找秦腔,秦腔里便不乏声音的游丝连带,也颇多涨墨枯笔。颜真卿的《祭侄稿》,风雨雷电,呼天抢地,其实就是落于纸上的《黑虎坐台》。张旭的《自叙帖》,风驰电掣于满卷上的风流,实在和素缟白练疾驰飘荡在舞台上的《鬼怨》异曲同工。秦腔实在是放大的书法,书法乃是落纸的秦腔。在秦腔中悟书法,毫端便生动着生丑净旦。在书法中听秦腔,唱腔里就满蓄着魏晋的风神古韵。

曾经为壁上一幅长轴的不尽如人意而黯然神伤,仰卧于榻上竟至睡去。朦胧处便梦见所书之字,一个个自腕下飞出,或如群燕远翔而去,有的幻作大鹏盘桓苍穹。待及细观,分明是一台戏曲人物,生动在祥云之上。觉醒之后,满腹的惆怅,怅然若失如衰草连天的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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