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戏缘

结缘绍兴

绍兴是我很向往的地方。小时候读了以绍兴为背景的鲁迅小说,绍兴的风物人情令我感到亲切。后来我又在别的书籍中了解到,古名会稽、山阴的绍兴,人文荟萃,它就像一本“历史教科书”。绍兴名胜古迹遍布,大禹陵、越王台、兰亭、沈园、古轩亭、鲁迅故居等等,多不胜数,简直如同“历史博物馆”。这些都在吸引着我。我到了杭州,离绍兴近在咫尺,我对绍兴的向往,越来越接近现实,读书的四年间,跟她结下不解之缘。

1957年,刚到校那年初冬,我去浙江省文联小礼堂参加一次“反右”批斗会。挨批的是写了小说《柳金刀和他的妻子》出名的浙江青年作家郑秉谦,刚被戴上“右派”帽子。

郑秉谦年轻(27岁)气盛,点名让他上台接受批判时,穿套挺括的呢中山装,端肩挺胸,直着脖子昂着头,光照下眼镜片闪闪发亮,一副大义凛然、决不服罪的劲儿。

发言批他的是省文联、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老作家许钦文。亲眼见到这位名字被鲁迅小说《幸福的家庭》拟作副标题的鲁迅同乡兼私淑弟子,听他满口的绍兴腔发言,使我顿感自己离鲁迅、离绍兴都不遥远。

郑秉谦戴上“右派”帽子之前,写了一首题作《向左,向左,向左》的诗,刊登在我也读过的那一期《东海》期刊上。许钦文精神矍铄,发言铿锵有力:“侬给(你的)立场错啦,可吞(口头)喊着‘向左,向左,向左’,莫用格啦(没用的了)!”这是我头一回领受绍兴话的魅力,头一回亲见绍兴文化名人的风采,感到古越后人的骨头确实有点儿硬。

入学次年,浙江开展“爱国卫生运动”。一天,时任浙江省长的鲁迅三弟周建人,率队来杭大检查卫生工作。末了,学校请他到校礼堂给师生们讲讲话,这使我又一回重温了“绍兴普通话”的魅力。

因是即兴发言,周省长上台不用讲台,随便站在台侧一角讲话,整个身躯在师生面前暴露无遗,又矮又小,面相酷似图画照片中的鲁迅。我想,包括二弟周作人在内的“周氏三雄”,大概都是这般模样,全是“儿童版老人”,很吃惊绍兴文化名人的智慧跟他“体积”会如此不成比例,于是对以往书刊宣传鲁迅精神伟大、图画绘制鲁迅形象高大引发的鲁迅身材必定魁梧的想象产生了动摇。

1959年,绍兴老乡称做“大班”的绍兴绍剧团,带着在全国已小有名气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剧,来到杭州。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要拍摄彩色影片,剧本需作进一步修改。剧组对“三打”中某些关目处理不同方案举棋不定,决定请省里相关人士包括杭大中文系学生,一起帮助讨论、定夺。在什么事情都在提倡走群众路线的年代,绍剧团采取这种办法不失是个好创意。戏曲本是观众接受艺术,广泛听取观众观感,反哺艺术创作,合情合理。

我和我们班级的许多同学,参加了绍剧团的演出观摩和讨论。绍剧团在杭州某剧场彩排,把相关场次的不同处理方案,各演了一遍,供大家观摩、比较。头一回看鲁迅家乡的地方戏,头一次参加这种别开生面的戏曲观摩和讨论,感到很新鲜有趣,还很有一种当家作主的责任感。讨论会上,大家发言踊跃,争论不休。讨论意见最后由我等几个同学归纳、汇总,去省文化局召开的座谈会上作了口头汇报。

1960年,影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在全国上映,引起极大反响。一时间,“白骨精”人口相传,成了蒙人害人坏蛋的代替语。主演孙悟空的六龄童(章宗义),被誉为“南猴王”,红遍大江南北。电影片头打出的“编剧”,是“浙江省文化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整理小组”,给了我们一丝安慰。心想,这个“小组”应该不“小”,里头还有我们的丁点成分。主要执笔人是浙江剧作家顾锡东和贝庚。

《三打》剧情与表演在同学中间产生很深印象,大家见面,都模仿起剧中七龄童饰演的猪八戒,用绍剧道白打招呼:“侬弗是要瓜,鹅弗是要瓜,打架都弗是要瓜(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大家都不是妖怪)。”友好,开心,呵呵大笑。

20170502-1.jpg 绍剧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1960年摄制)

1961年10月,《三打》剧组晋京演出,在怀仁堂招待中央首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郭沫若和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观后先后借剧赋诗。郭沫若《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诗,主要针对唐僧:“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毛泽东的《和郭沫若同志》诗:“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侧重歌颂孙悟空的战斗精神。显然毛作远胜于郭作。毛作写于1961年11月17日,针对当年10月刚举办的苏共第22大提出的“三和两全”的“修正主义纲领”,“妖雾”即指以赫鲁晓夫为首的“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刮起的妖风迷雾,它是老修正主义复活,故云“妖雾又重来”。毛泽东希望用这诗提振全国人民的“反修”斗志,克服当前面临的困难。

当时国家正处极其艰难的岁月。外有“帝修反”夹攻,内遭三年连续自然大灾害。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退全部在华专家,国内建设项目纷纷下马。农村水利失修,山林斫尽,水土严重流失,农田荒废,农业生产几近瘫痪。粮食奇缺,百姓食不果腹,用糠糟、野菜、树根等充饥,亿万群众患上浮肿病,面目惨不忍睹。据说江南粮仓的浙江平阳县万全区,还饿死许多人。这是大跃进“共产风”带来的危害后患,是公社化“一大二公”付出的惨重代价。1960年秋,国家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希望扭转形势,改变局面。

为了响应、贯彻“八字方针”,也为了支援农村生产、锻炼师生,在我们刚结束大三学年的1960年秋天,杭大师生集体下乡支农。我们年级去的地方,正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的故地绍兴。当时全国各地正激励奋发图强,热衷宣传这个历史故事,包括杭大话剧团在内的国内众多剧团,都在编演此题材的历史剧。曹禺等人编的话剧《胆剑篇》,可称一时典范。

听说我们要去散发着卧薪尝胆历史余温的“战地”,去我向往已久的绍兴,我和大家都感到兴奋,心想这下真够幸运,真够可以尽享“历史沧桑”。

说来也真巧,落实我所在的下乡小组,恰好是王继阳老家所在的绍兴湖塘管理区湖塘村。遗憾的是王继阳本人却被分配到别处去“三同”,不然更有天缘作合的近切感。

“三同”就是同农民兄弟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吃没法做到,因为大家都得数着饭票去吃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同住、同劳动是最起码要做到的要求。我跟同班台州同学柯善才配对,落实到湖塘生产大队的尖子生产小队——“青年先锋队”,参加农田劳动,并住在队长马灿家。

“青年先锋队”是湖塘的一面旗帜,由近十来名20岁上下的小青年组成,个个生龙活虎。每回出工,大家一到田坂,首先会将那面写有“青年先锋队”的三角旗,往土上一戳,旗子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一队人马摆开“战天斗地”的架势,使我领略到越王后裔精神传统不灭的风姿。

青年队的核心是三个人:队长马灿、副队长全木与团支书汉良(姓均不详)。三人情同手足,每天同出同入,遇到什么事,都要碰起三颗脑瓜,嘀嘀咕咕的商量。这使我联想到《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

后来发现,三人个性其实很不相同。马灿人高马大,大声讲话,憨厚、随和中隐藏着刚毅与魄力。推他当队长,十分恰当。一回田头饭后闲聊,我问马灿,会不会唱绍兴“大班”。他很痛快地大声哼起了戏文,唱调离绍兴乱弹十万八千里,倒像是楚霸王在吼“力拔山兮气盖世”。全木沉静,平日很少讲话,只用自己的埋头苦干来带动全队齐心干活。汉良很聪明,队里遇到农活难题,他一到,准能解套。日子一久,我改变了对他仨的“刘关张”想象,认为比之楚汉相争年代的霸王项羽、沛公刘邦和智多星张良似更合适,只是他们从不“相争”。——读多了“古典”的我,思想极难改造,即使到了“火热斗争生活第一线”,灵魂深处还被“古典”占领。没法。

晚稻已收成,田里农活主要是松土、加肥、灌溉,为种植“春花”(草籽、豌豆之类)做准备。两件主要农活——驾牛犁田和划船扒河泥,一要技术,二要体力,我和柯善才都干不了,青年队就让我俩车水灌田。

车水登高望远,臂旁挂在车杠,光着两脚丫,一步步踩踏木轱辘。听脚下水流哗哗,见朵朵白浪欢跳进田塍,十分的惬意。它不像“双枪”(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割稻、插秧,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苦而单调。车水可以面对辽阔的平畴,尽情纵览吴越大地。尤其到了傍晚,当红红的夕阳倒映在绵延十里的湖塘,临湖村落屋脊上吐出缕缕炊烟,大自然和人间共同织就的宁静与生机,美不胜收。有什么话可以形容它?想到唐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比较贴近。又是“古典”,真是没法!

就在这个时候,常常会见队长马灿从田头过来招呼:“柯同志、孙同志哎,暗哉,掇饭哉!”村里人习惯把城里下乡人看作是上头派的“工作组同志”,所以我们下乡接受改造的学生也沾了光,升位成“同志”。绍兴话句尾的“哉”,语义接近“了”。“暗哉”就是“天暗了”,读如“凹则”;再晚一点,就说“牙则”(夜了)。“掇”就是“拿”。大家吃公社食堂,食堂按量将大米搁进粗陶瓷钵头蒸饭,买饭时,用饭票换来钵头,抠空饭,还了钵头,或直接用钵头吃饭,这就是“掇饭”的出典。

在国家粮食困难时期,“掇饭”是百姓日常生活头等大事。逢人打招呼,常问:“掇饭了没有?”下班、歇工,就说:“掇饭哉!”粮食定量少、食量大的人,“掇“来的饭不够填肚皮。年级大高个同学骆重信,平时迷恋越剧,曲不离口,连走路、上茅房,都哼着“梁兄啊”、“贤妹呀”的《梁祝》曲子,在艰苦的下乡日子里,依然活得乐观潇洒,想不到在“掇饭”问题上倒了大霉。他个子大、吃不饱,据说少付饭票多“掇”了饭钵头,被食堂检举。这还了得,年级团部指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为肃清“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树立“无产阶级正气”,决定师生集中批斗骆重信。

批斗场所就设在那间公社食堂餐厅兼做会场的老地主旧屋中堂。大家陆续到齐。在农村呆久了的师生,学起绍兴农民打扮:有的旧棉衣腰间胡乱捆起一条腰带,使自己更接近劳动农民的范儿。有的买来绍兴农民常戴的圆顶、翘额沿的黑毡帽戴上,就像电影《祝福》里魏鹤龄扮演的贺老六。也有腰带、毡帽齐全,摘不掉眼镜的“农民”。

最使我印象难忘的,还是教我们古典文学的盛静霞老师。她在学校衣着打扮考究,穿着缎制旗袍,胸前别起花针,细皮嫩肉,浅施粉黛,笃笃地踩着皮鞋上课堂。学问、口才、气质、外形俱佳,从里到外都是女同学的心中偶像。她分析起《桃花扇》剧中侯方域和李香君爱情来,神采飞扬,声情并茂,叫人记忆深刻。同学中间还传言,她跟蒋礼鸿老师恋爱时,常常借用唐诗宋词你来我往地传情,听得“女才子”同学心头痒痒,恨不得眼前也蹦出个蒋老师那样的如意郎君才好。这一切都与“战天斗地”的乡间风情有着天壤之别。这回盛老师随同学下乡锻炼,大概自愧形象同劳动人民“距离太远”,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件男式灰色旧中山装棉衣给自己穿上——我颇怀疑这是她夫君蒋老师的旧装冒充。还嫌不够份量,她便在腰间添加一条旧围巾,绑着充当腰带,给自己加分。碰到我时,见我瞠目结舌的样子,未等我开口打招呼,她就自个儿先笑了。

盛静霞(1917~2006),字弢青,出身江苏扬州名门家庭。父留日,归国于上海创办纺织厂,系中国现代纺织业开创者之一。她从小接受良好教育,才华出众,尤善诗词,遗留诗词集《频伽室语业》。就读旧中央大学,深得师长赏识,称“中大”出两才女,“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静霞”(《浙江大学中文系系史•教师卷》盛静霞条)。在杭大,她担任我们古典文学课程,深受同学喜爱。我们一起在古典文学教研组集体备课时,她有时会在组长夏承焘老师面前撒点娇,表现出“小女子”的可爱天性。她兢兢业业献身教育,谨记“跟党走”、“听毛主席话”、“虚心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训条,处处严于律己。她在生命弥留之际,履行与夫君蒋老师生前约定,嘱托儿女将遗体捐献给国家医学研究。这样的好人、好老师永远不会在我们学生心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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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盛静霞

批斗会上,同学们个个挥拳掴掌,呼起口号,都是“批倒”、“批臭”一类掷地有声的警世通言。一位同学为了表示气愤,伸出巴掌去揍骆重信,却打在了骆重信的毡帽上,把毡帽打落在地,又赶忙把帽子拾起,端端正正的给他戴上。

后来,这位同学在年级交流下乡心得体会时,作了如此的自我检查:无产阶级感情培养,是“难苦的历程”(借用前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小说名)。我在批斗骆重信时,由于小资产阶级感情作怪,只重同学私情,忽视无产阶级感情,对他的错误行径恨不起来,所以巴掌才打毡帽,所以打落毡帽,还会重新拾起,所以还会给他端端正正戴上毡帽,所以……。

生动,深刻,扣人心弦,会场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批斗会后,再也没有骆重信的越剧唱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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