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侯总在想,今天又可以见到谭德慧老师了,看到他新近创作的剧本,看到他亲手指导的新戏,已经有二十个年头没有看到他写的新戏了,真想再看一眼啊。
第一次见到谭老师,是在大学毕业刚到当时的金华地区文化局工作,那天他来到办公室,高挑挺拔的个子,一头短短的白发,眼镜后面一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不知怎的谈起了解放初期他亲身经历的金华剿匪斗争,国民党军203师邢小显匪帮覆灭的整个过程。著名编剧自然有讲故事的天分,加上那些事又大都是他亲身经历,因此讲起来绘声绘色,比看一部惊险小说还过瘾,一屋子的人全都听得如醉如痴,鸦雀无声,两个小时就在他的讲述中不知不觉消逝。最后他说起想写一部反映金华剿匪斗争的长篇小说,题目已经想好,就叫做《南山剿匪记》。
《南山剿匪记》,一部人们本来有幸看到,如今却再也无福消受的作品。
不久就因为工作关系整夜整夜看他写的戏,《心肝宝贝》、《义虎案》、《李渔别传》、《鹰之歌》、《讨饭国舅》《白鳘娘》……人物个个鲜活生动,剧情出出跌宕起伏。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那股扑面而来浓郁得化解不开的乡土气味,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生活土壤里生长,而不仅仅是在书斋里冥思苦想出来的。
最让我感觉五体投地的,还是他剧中的那些语言,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语言呵?活泼生动,南腔北调,活灵活现,入木三分,既饱含各式人物的性格特点,又有浓重鲜明的地域特色。就象八婺大地上一幅幅日常的市井风俗画卷,鲜活着许多民间小人物的命运与智慧。如《拨浪鼓金曲》中丈母娘讥讽货郎钱小富的那段念白:“小富小富若会富,雨伞没风会跳舞。小富小富若会富,黄狗定能变老虎,扫帚柄上长竹笋,烧鸡也能把蛋孵。”还有那个妙趣横生的婺剧小戏《义虎案》中衙役陈德虎的一段台词:“可是我,今年三十五,刚刚讨媳妇,只吃过青菜豆腐,只穿过东阳土布,马没骑过一步,肉没吃过一肚,如果就死,我到阎王面前还要叫苦。”
我开始翻阅他写的大量剧作,原来他把这一生全都献给了戏曲,不仅整理改编过《僧尼会》、《断桥》、《火烧子都》等婺剧名篇,写出过《黄金印》、《孙膑与庞涓》等一百多个剧本,而且这些戏还全都排练上演过,许多还得过全国及省的大奖。一百多个大戏是个什么概念?剧本摞起来比人还高,即使一天上演一个,也要在急鼓繁弦中连续演出三、四个月时间。
他不仅是个卓有成就的剧作家,还是个理论功底极为深厚的戏剧理论家,担任过《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分支的副主编,《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简明中国戏曲部分的特邀编审,著有100多万字的戏剧理论研究文章,填补了许多婺剧研究的空白。在我看来,像他这样集戏曲剧作与理论研究于一体的人才,找遍中国戏曲界恐怕也屈指可数。
我曾当面向他请教过南北声腔剧种的来龙去脉。须知中国戏曲是个浩瀚无比的海洋,光是有名有姓能够搬演的剧种就有300多个。可是他却如数家珍,扳着指头一一道来清清楚楚。什么徽戏、汉剧、京剧、秦腔、乱弹、梆子……何者进京上殿,成为皇室宫廷的珍品;何者颠沛流离穷乡僻壤,绝处逢生又获新的生存空间;何者辗转市井,在勾栏瓦舍中成为市民艺术的先祖。它们如何起源,如何发展,如何衰落,历史脉络一清二楚,现状近况了然于心,让我不由暗自心惊,切切实实看到了一个创作治学的榜样与楷模。我总觉得按照谭伟先生的学识与创作成就,他其实应该活跃在北京,至少也在省城一级工作,并成就一番大业的。只是他过于热爱金华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过于热爱婺剧这块熟悉的天地,所以才几次辞去在杭州的岗位,把一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婺剧,并终老在这块他痴情的土地。
他是在某个清晨静悄悄离去的,走得那么突然,悄无声息,带着脑海中那么多未尽的构思与腹稿,那么多的学术与知识,硬是把许多的思念与遗憾,都留给了至今仍然深深爱着他的婺剧界人士与观众。
望着那一去不返的背影,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那是谭德慧先生70大寿时,婺剧界同仁为他举办隆重的庆典,几个婺剧团联合送给他一块巨大的匾额,红色的丝绸缓缓揭去,露出四个遒劲有力的金字大字:“婺州文曲”,(由另一位同样才华横溢的金华文化、书法界老前辈陈永源先生题写)。那一刻,热烈的掌声潮水般响起,先生脸上露出感动又有些惶恐的笑容。我想,这是父老乡亲和家乡能够给予他的最好评语,也是他能够在这块土地上含笑长眠的最大理由。
注:谭伟,原名谭德慧(1924—1995),男,国家一级编剧,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浙江分会副主席,金华市戏曲研究所顾问等职,我国著名戏剧家。一生著述颇多,整理改编过戏剧剧本100多部,获国家多项戏剧大奖。作品具有丰富地方特色和浓厚生活气息,极受戏剧剧团和观众欢迎。1996年病逝于金华。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