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戏,也很少在剧场之外听,除非在家里听父亲唱。有时候想起某一句,就要求父亲,唱那个“哗啦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要不就是天气晴朗的夜晚,爱把灯关了,坐在黑影里看着月亮,让父亲唱“月明云淡露华浓”,因此还知道了“程继仙的表演是温良儒雅,不是在那儿吊膀子”。

爱如人生,却比人生更长久。

刘曾复先生去世的时候,吴小如先生说,以后我有不明白的,也不知找谁问了。父亲去世之后,我有时会因为某些情景忽然记起听过的一句戏词,除了网络,已没有人让我张嘴就问。如果说伤感的话,这种时刻会有一些伤感,但是真正读父亲写下的文字,也是在他去世之后,读懂的内容则每一年都不同。

2003年春天,父亲因为肺部感染住院,治疗见效,恢复得挺好。出院前父亲很平静地和我谈了一次身后诸事的安排,说这回是过来了,也有可能过不来,你想到了没有。我说想到了。他又说,总有一回就过不来了,那时候,你记着,不开追悼会,不用别人总结我。也不做遗体告别,想参加告别的人都是日常亲近的人,看见我那样儿多难受,不用。真要开,就开个座谈会就行了,就用平常家里摆的那张照片。把我唱戏的录像放放,就跟我给你们唱堂会似的,多好。现在手里没有完成的几本书,差的就是插图,写说明了,可以先搁下。唯独画传,应是应了,一点没动,咱们俩得把它赶出来,赶有赶的办法……

于是,出院之后的日子里,全力以赴干这一件事——《文博名家画传朱家溍》的写作与选图。事实上以时间和父亲本人的体力来说都已经不够,父亲的办法是,用原来已有的记述不同时期经历的文字贯穿起来,再补写若干欠缺的部分以为连缀。最初设想由我来写的按语几乎放弃。选图是一项大工作,先是集中能找到的照片,有时要翻拍或扫描以得到可以发稿的图片,然后在父亲确认下编入所属的文字部分,由他口述记录下图片的说明。工作进入到最后一个章节——看戏、学戏和演戏的时候,因为篇幅有限,一出戏只能用一张剧照。排到《定天山》时,演出剧照找不着了,只有一张演出前正在扮戏的。我说用这张也一样,同一天、同一次演出。父亲说,那不行,那不一样,你太不可靠了,不用你了,竟然真生了气的样子。姐姐们和在场的好朋友为我说情,也没有用处。所幸后来找到了,于是工作又继续下去。当时没有人觉得两张照片有多大区别,还值得真生气。大家归结为病中的人,容易起急罢。

父亲演出,当然是因为爱好,但演出的剧目、表演的方式都有独具的意义在内,仍然以《定天山》为例,唱念虽然有文字的记录,但一百年来没有人演过,父亲自己设计了身段,又请王金璐先生设计了开打,互相找毛病,再改,再找,反复多次,才上舞台。因此,关于这出戏如果有图出现,就应该是有身段的图,才能对于深入研究失传戏剧的过程与结果的忠实记录,为后来者提供可以借鉴的经验。扮戏表现的只是演出者个人的状态,与戏无关,与人物的塑造无关,所以,两张照片真的不一样。

传播的主旨变了,就完全失去传播的意义了。画传,画传,画不达意,还有什么传记的特点。

书在父亲去后面世,与其他人体例略有不同的是,正文后有附录,附录之一是吴小如先生的一篇旧文“朱家溍先生与京戏”,文章并不长,但每一句都是父亲认可的,所以,当初才特别交待,务必要保持原有的文字格式收入画传,不能用转述的方式。

吴小如先生文中举了一出戏的例子,详解父亲舞台实践的要义——

朱老曾演过《牧羊记·告雁》一出的苏武。这是一出独脚戏,在舞台上早已绝迹,朱老把它排练演出,可以说完全自出机杼,一空依傍。我曾躬聆演出,他在唱念方面竟完全用余派的劲头、风格来表达,当然其艺术效果也甚得余派三昧。演出后一到后台,我第一句话就说:“您这出《告雁》大有余派神韵。”朱老闻之,以“实获我心”四字答之。把余派韵味风格施于一出就无人演过的陌生剧目,这难道不是创新和发展吗?惜乎聆歌者未必人人皆谙此中甘苦耳。

严肃和认真的态度完全是潜心研究的学术方法,业余爱好与主业只有领域的区分,而没有态度的差异。这在吴小如先生、刘曾复先生和我父亲身上是相同的,因此,他们彼此声气相通的地方就格外多,格外相像。

跟父亲看戏的时候,常遇见吴小如先生。一身整齐的中山装,总是精神饱满的样子。有一回老生演员何玉蓉来北京,演出时剧场里反响非常强烈。散场后,我和父亲刚骑上车,后面吴先生喊着追上来,大谈感受,父亲也开始说话,还不下车,一边倒轮,一边捏闸,让车慢行,以便合上吴先生的速度。两个人热烈交谈的方式就像一对中学生。我的车技差,掉下来,推车在后边跟着。要说的说完了,吴先生挥挥手,去追公共汽车,父亲说,吴先生得到平安里赶332路回北大,晚了就没车了。夜色中吴先生平端手臂,脚步均匀的姿势就一直印在我脑子里。

父亲去世之后有几年,每每借柴俊为先生录制《绝版赏析》的机会,在录像结束的时间,赶到附近,参加他们的工作午餐或晚餐。我看戏始终停留在娱乐方式上,也没有什么关于戏的问题。就是想跟这几位长辈待一会儿,吴小如先生、刘曾复先生、王金璐先生等等,这个群体里曾经有我的父亲在,所以能看见他们的样子,听到他们的声音,特别亲切,就好像父亲还在一样。

老北京话里有一个词汇形容那种专门踩着钟点上门赶饭的人——骑着饭锅进门。我就是骑了好几年饭锅的人。(本文作者系故宫出版社编辑,朱家溍之女)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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