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舞台艺术,色艺双绝乃是最高境界。
不过这“色”落到传统戏曲里,并非全指表演者的相貌,而是指由其扮相和表演一起营造出的、和行当、角色十分贴脸的形象,就是王瑶卿夸梅兰芳的“样”,真是“行风流,动风流,行动怎么那么风流”。显然,身材也是“色”的重要一环,尤其对旦角演员而言。
晚清民国那会儿的京剧老生不怎么发愁身材的问题,一则是传统观念对于男人的身材,不管台上台下,总不是那么在乎的——现在也是这样,在中国讨论减肥健身的女性远远比男性多。二则,红角儿或深或浅都有点“烟霞癖”,提神醒脑,还能造成嗓子的“云遮月”。抽大烟的人干瘦,脸上也挂相。但对于“女为悦己者容”的女性,挂相则不美,所以旦角儿抽鸦片的比生角儿要少。而传统对女性身段的审美是要看着瘦抱着有肉,身段的窈窕自然也是舞台上旦角儿的追求。
正值盛年的名旦发胖的不多,细细想来在情理之中。唱戏是个力气活儿,吃饱了才能干活儿——张君秋常常如此教导学生——这力气活儿自然消耗大。再者传统戏曲讲究四功五法,圆场、卧鱼、屁股坐子,哪样不是台下千锤百炼才有台上光彩照人?沈世华回忆她和名坤旦言慧珠一起练功劈腿的场景,自己怎么劈言慧珠就怎么劈,自己劈多少言慧珠就劈多少,沈世华那时候十几岁,言慧珠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下这么大功夫,焉能不红,焉能不瘦?四大名旦晚年尚小云身材保持得最好,想来和他“文戏武唱”也不无关系。有一段市面上流行一种减肥拖鞋,脚心到脚跟悬空,受力全在前脚掌,跟京剧旦角模仿三寸金莲时踩的跷一样,若那种鞋真能减肥,京剧旦角儿绝计胖不了。跷功好的筱翠花陈永玲师徒,晚年还真依旧是弱不胜衣。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1932年程砚秋不到30岁,去欧洲考察前腰围不赢二尺,去了之后眼界大开,很是想摆脱戏子的旧命运,于是大吃大喝,试图毁掉自己。可惜事与愿违,一年后还是得回国唱戏,当时报载,“程之体格则较去国时,益见肥硕高大耳”。程先生这么一胖,就没再瘦回来。
除了像程先生这样任性的主儿,旦角儿发胖,要不是因为中年发福,要不就是因为中途改行。梅兰芳中年发福,常演的剧目多是《醉酒》《宇宙锋》这种行头上就不显腰身的,晚年创排剧目《穆桂英挂帅》,剧中主人公穆桂英亦是五十许人,未尝没有因时制宜扬长避短的意思。
而那些中途改行的演员要还打算吃这碗饭,多半是要速速减肥的。“文革”期间昆剧演员全部改行,体格娇小的昆大班武旦王芝泉,生了小孩后体重达到120斤,她形容自己像个“球”,大家都觉得她没法再回去唱戏了。为了重回红氍,王芝泉在一个月里只喝水吃蔬菜,猛跑步、跳绳,疯狂减肥,体重一下减了10斤以上。
无独有偶,“文革”期间在雷州半岛当派出所所长的吕瑞英,1978年刚回上海,当她出现在上海越剧院院长袁雪芬面前时,袁雪芬惊呆了:“是瑞英吗?”136斤体重的吕瑞英比原先胖了近30斤。要上舞台,就必须改变形象,吕瑞英开始玩命地减肥、练功,渐渐地把体重降到了110斤。实在减不下来的,像在“文革”中脑部受伤后来严重肥胖的朱东韵,就只能转幕后伴唱了。朱东韵后来成为越剧界第一个专职做唱腔设计的艺术家,她对袁派声腔艺术的发展直接惠及后来的方亚芬、华怡菁等袁派演员,但未能像同期的吕瑞英、金采风一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重新焕发舞台青春,创立并巩固自己的流派。
即便是程先生,虽然在台下红烧肉、肘子等油腻食物轮番上,看得一旁的坤旦童芷苓为他的胃担心,在台上,也不能任性到“我胖由我胖,明月照大江”的程度——无他,即使是程砚秋,太胖观众也会嫌弃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程砚秋新编《英台抗婚》,献演于杭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杭州人饱受越剧耳濡目染,程年岁也大,身段发福,演英台实在讨不来好。演了两天,大会堂两千多个座位,只卖出一半。
不过程先生还找到了一些掩饰身材的方式。差不多与杭城折戟同时,程在江城武汉演《金锁记》,配演的小生杨玉华不巧是中小个儿。程先是高系罗裙,上台后一腿弯曲,一腿斜支,瞬间便是罗裙拖地、行不露足的窦娥了,一晚上的戏全靠双腿来来回回倒腾;腰巾由两边开洞穿过,仅见正中一段,反而凸显了腰稍,而腰巾大结悬垂于正中,令身宽一分为二,也不令观众感觉上下一般粗了。在站位上,程先生也是始终成侧面45度,与小生同台并立时则撤后一步,这也在视觉上缩小了和小生身材的差距。
当然,也不是回回都能这么“一床锦被遮盖了”。程先生拍电影《荒山泪》时,为了显脸小,故意把片子贴得特别宽,可惜机位并非是像观众的座位那么固定,当镜头扫到他的侧脸时,便是又黑又宽的一片,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意思。不过,程先生最能征服观众的,还是他幽咽婉转的唱腔。著名电影演员石挥在连看了程先生八场戏后不由得感叹:“程先生的‘神技’就在初上场时,群相失笑以为如此胖妇,焉能演戏,但一、二场过去,马上就没有‘胖’的感觉,悲凄凄的腔调,使人有说不出的苦味在心头。最好的场面是场上静悄悄的,灯光暗得很,一盏孤灯,一个人凄凉地唱着二黄慢板或反二黄,钟声一碰,真令人神往……”
在王瑶卿心中,与梅兰芳的“样”并立的,是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和荀慧生的“浪”,这其实都是他们的技也近乎道。色艺双绝,“色”虽然放在“艺”前面,可并不见得比“艺”更重要。
传统戏的褶子向来宽大,演员穿上本就可以修饰身材,也符合含蓄蕴藉的审美。青春版《牡丹亭》的旦角服装改得较为贴身,而演员本人体态颇丰,行动起来曲线明显,也是挺符合观众“慕色”而昆曲“还魂”的主旨了。
(摘自 《北京青年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