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一直在寻找,说来让人也觉得惊讶,我在寻找一个声音。寻找一个声音的源头。

山西的临汾运城两地,至今风行的地方戏是蒲州梆子。我在寻找蒲州梆子的根脉源流。先人曾经怎样歌唱?我们曾经怎样歌唱?这个问题,足以让人饶有兴趣。

最早的追溯不必说了,仅有文字记载,很难复原一整套繁复的乐音。翻检到近代,留下来最早的蒲州梆子的录音,是上海百代公司出品的一张唱片,灌制了山陕梆子(蒲州梆子的前身)演员郭宝臣的唱段《探母别妻》、《芦花计》等。
郭宝臣,山西临猗县北景村人,我的同乡。

临猗县在山西的西南角,盛产小麦棉花。千百年来,一直是山西的粮棉大县。不料这里还盛产歌声。这让我有些自豪,也有些意外。

古往今来,吃穿一直比歌唱重要。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当然无心歌唱。“仓廪实而知礼仪”。吃饱穿暖以后呢,他当然要吟,要颂,要唱。一个盛产粮棉的地带也盛产礼乐曲艺,梆子戏的根脉扎在这里,也在情理之中吧。

我就这样开始了对郭宝臣的追寻。

蒲州梆子的源头,至今还是一个谜。有说起源于明初洪武,有说成熟于明代万历、嘉靖年间。专家们各执一词,难得共识。但在明末清初形成,却是没有疑义的。康熙皇帝南巡到平阳(今临汾),就看过梆子戏,那已经是成熟的地方戏曲。
清初几代,全国流行的戏曲还是昆曲。蒲州当地的这种以枣木击节、吸收当地民歌素材、以上下两句为主要语体的说唱形式,当时还没有个正经名字。当地人或者叫乱弹,或者叫它蒲州土戏。土戏地位很低,演戏是为了敬神,可当地人觉得“土戏亵神”,请神谢神,还是要到州府去花大价钱叫昆曲班子。

昆曲那时已经宫廷化。它的典雅细致繁复使得它逐渐脱离了大众。皇族士大夫们喜欢它,欣赏它。在民间,老百姓却是爱的乱弹。乱弹的曲调取自民间,上下句的语体可长可短,叙述自由。不似昆曲的一个一个曲牌联缀,复杂难懂。乱弹道白俚俗,表演通俗,鼓乐响亮,场面火暴。在乡下,在民间,它深受底层喜爱。它不仅在故地成了气候,京城也新进了许多梆子戏班。由于这些戏班大多来自今天的晋南与关中交界一带,京城上下都把它叫做山陕梆子。山陕梆子很快就以他的通俗火暴唱响京城,此前占据领主地位的昆曲和弋阳腔班社,一时门庭冷落,演员濒临失业。也有的索性改弦更张,改唱梆子腔。

山陕梆子和钦定的官阁艺术比,原本就“地位低下”,这时在京城又如此搅动视听,这当然会引起朝堂的不安。对于这等有悖封建礼教,背逆士大夫雅驯文化的俗物,干扰世道人心,当然属于异端邪说。如此震动朝野,不可轻视。于是在乾隆五十年议准,对山陕梆子戏严加禁止:现在本班戏子,概令改归昆弋两腔。如不愿者,听其另谋生理。倘于怙恶不遵者,交该衙门查拿惩治,递解回籍。嘉庆三年,嘉庆四年,又两次重申了上述禁令: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

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之下,山陕班子只好解散。也有的进了昆弋班社。时不时还悄悄唱点梆子,因为市民喜欢,戏班有收入。这里分明看出朝廷是在保护朝堂艺术,救护昆弋两腔。诗三百,思无邪。郑卫之声,足以乱雅乐。钦命的高雅艺术受到了起自民间的通俗艺术的挑战,士大夫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管,甚至不惜动用王朝权力来干预。这也算是清代的“振兴昆弋”之举吧,只是这出手未免有点血腥。

问题的另一面是,禁戏令颁布以后,朝野上下很快发现,这个律令很难彻底执行。毕竟从乾隆到嘉庆,山陕梆子在京,由受到喜爱到唱红京师,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许多京腔戏班都受过他的影响。其中一些著名的戏班,演出时常就是“两下锅”,昆腔梆子同台,民间已有“京秦不分”的说法。至于市井观众,更是迷恋。他的通俗易懂,魅力动人,已经深深扎根在大众中间。为适应需要,一些戏班就不顾禁令,明里暗里兼演梆子。或者移花接木,或者改头换面,很快禁令就成了禁而不绝,气氛逐渐缓和,禁令还在,已经不废而弛了。

梆子戏获得了喘息机会,先是休养生息,等待风向。看着四周既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慢慢就放开手脚演唱起来。至同光年间,或在京城,或在蒲地,山陕梆子起自民间长期酝酿,终于爆发,戏班群起,剧目繁荣,名角如林,戏班演员阵容齐整,让人乍舌。蒲州镇的祁彦子人称彦子红,卢氏郧三吉艺名白菜心,洪洞侯俊山人称十三旦。这些演员,在当地一旦演出,观众人山人海,叫好喝彩起伏如潮涌。当地人说:“看了白菜心的《忠孝宴》,想得三天不吃饭。”“彦子红《杀院》,侯俊山的小旦,看上一遍,死而无怨。”“彦子红,实在红,鞭打芦花再不能。”梆子戏的好气候来了,他终于踏进了自己的鼎盛春秋。

人才济济,如众星拱月,郭宝臣就是在这个当口,走出蒲州,走出山西,踏进北京。

明清时代学戏的,大多是穷家子弟。郭宝臣父亲终年做长工,去世很早。母亲罗氏见宝臣聪慧能记,辛勤纺织支持宝臣入学。宝臣就这样开了蒙学。封建时代的教材无非四书五经,但宝臣因此熟悉不少历史掌故,这对他后来理解戏文帮助很大。郭宝臣十六岁到襄陵县进了面行,就是加工磨面。经常一边踩大罗过面,一边吼几句乱弹。一天去平阳府送面,恰巧遇到同乡马营人张世喜,张世喜正在祁县搭班子唱梆子,一听这小伙嗓音高亢,出口粘弦,摸着了梆子的门道。张世喜立刻鼓动郭宝臣辞了面行,随他到祁县学艺,收为弟子。这师徒二人,后来终于都成了名镇京师的梆子戏领军红角。

宝臣因为识文断字,入戏很快,出师之前,已经显露不凡之相。学习之余,他还喜好和当地文士过从,对理解戏文,刻画人物大有裨益。这样的苗子,未曾进京前,在晋中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了。

光绪三年,郭宝臣随师傅张世喜悄悄密密地北上,进京搭山陕班。

他将原名郭栋臣改为郭宝臣,示意另一个人生的开始。

郭宝臣穿起一身黑衣,他认为自家操习贱业,有辱家门,从此不写家信,和家里断了联系,免得旁人讥笑,祖宗蒙羞。
京城多了一个黑衣艺伶。他低调做人,枉自曲沉,他的演唱却是一鸣惊人,声誉鹊起。无论道白,唱功,他无字不响,声满天地。无论什么角色都能拿下,状忠,状贤,状义,无不酷肖。他会演唱的剧目三百多本,《金沙滩》、《浔阳楼》、《失街亭》、《探母》、《寄子》等都是得意之作。自郭宝臣开场,人们欣喜地看到山陕雄风又起,与皮黄争雄的对手又来了!

时人描述郭宝臣的演唱声音,“大而宕者若黄钟,激而昂者若变徵,翕而和者若南吕,凄而幽咽若‘水下滩’,哀哀苦诉若‘巴峡猿’”。作者感叹,除非你听过,其美妙传神语言难以讲述。这时的京城,皮黄已一时称雄。人们评价郭宝臣,往往和皮黄戏比较。比如他的《哭灵牌》,哀哀欲绝之调,京城以为只有皮黄的反西皮才能比较。郭宝臣的山陕梆子,出口如巴峡哀猿,声声惨咽。时人称郭宝臣的哭歌,胜过古人传说的善哭之华杞妻。戏剧评论家瘦碧生,称郭宝臣为梆子戏“须生中之集大成者”。

通过这些描述,我们大体可以看出,郭宝臣的演唱,以慷慨悲歌为主要色调。这是山陕梆子演唱的主体风格,应该说经郭宝臣发扬光大,更为系统完备。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美国维克多唱片公司曾经为山陕梆子录过一批唱片,这时的梆子,不只有了慢板,中板,二性,流水,滚白之分,有了“三花腔”,“五花腔”,“倒板腔”的运用,而且在唱腔起讫,衔接转换,流送绕切,文武场音乐的成套搭配都有了比较成熟的套路。在前辈魏长生时代,由于演唱剧目和演唱风格的试探,人们有时还习惯谴责山陕梆子的靡靡之音,在郭宝臣时代,梆子已经成功塑造了自己慷慨悲歌的演出形象。延续了一百多年的蒲州梆子刚烈悲壮高亢激越的风格,大体就是在郭宝臣时代奠定了模型,梆子戏由此完成了近代化的脱变。

旧时代的演员大多不识字,像郭宝臣这样有文化的梆子戏演员更是如凤毛麟角。这大大增强了他理解台词理解剧情的能力,他通经史,熟古典,遇到唱词中间有不妥当的,立刻自改自唱,另起炉灶,又紧贴剧情。像郭宝臣这样的文化素养,现在的演员也不多。演员缘意唱情,准确把握人物性格,推演剧情突出主题,这是戏曲向近代进化演进的重要环节,郭宝臣无疑做出了重大贡献。

京城戏剧界的名人齐如山常常和名伶们一起切磋演艺。一天几个人在一块闲谈,齐如山道出了自己的一处不解,《春秋配》里,主角有一句唱词,“西风起雁南飞杨柳如花”,很别扭,可是名小生胖小生,汪小旺,马全禄都这么唱。这时马全禄就在座,他也不能解释。还是郭宝臣解开了扣子:

“这是唱错了,应该是‘西风紧雁南飞远林如画’。”

齐如山感慨他知道得多,这不是知道多少的问题,这里边体现了演员的文化素养。他是看出了前一句的不通,才有后一句的贴切。有齐如山这样的大家相扶衬,有这样活跃的艺术沙龙,我相信,蒲州梆子许多粗糙不通之处,大约都经过郭宝臣的打磨,以至于才有了后来的精致完美。

修文练武,郭宝臣的演唱日益精进。皮黄腔的台主谭鑫培终于坐不住了。谭鑫培出身伶人世家,父子两代在京城梨园,以“叫天子”“小叫天”驰名。京城夸他“集众家之特长,成一人之绝艺,自有皮黄以来,谭氏一人而已。”那在京城戏剧界就是头把交椅,他服谁?可是,看了郭宝臣的《探母》、《斩子》、《天门走雪》,他服了。看了《空城计》,再演《斩马谡》,人说纯粹模仿的郭宝臣。时评说他“平生不肯服人”,对郭宝臣,此刻“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日本学者在京看戏,称郭宝臣为“梆子泰斗”,“与皮黄界之谭鑫培齐名,谭亦折服之”。近代著名的戏剧家张伯驹在天津看了郭宝臣的戏,惊叹不止,留诗书怀:

韵醇如酒味堪夸,
疑是清明醉杏花;
均道绝艺元元红,
辕门斩子胜谭家。

元元红是郭宝臣师徒的艺名。就是在这一组诗的下注,张先生的笔下出现了“山西蒲州梆子”字样,蒲州梆子得名问世,应该从此开端。

借郭宝臣的崛起,蒲州梆子再振雄风。梆黄对峙的局面在京渐次形成。《听春新咏》说,“二黄,梆子,娓娓可听,各臻神妙。”这应该是公允平持之论。

郭宝臣的戏名日隆,传进宫廷。太监李莲英极力推崇他进宫为皇家演出。于是光绪二十四月十五日,郭宝臣进宫“供奉”,在颐和园“听鹂馆”演出。宫人争抢看戏,楼屋挤满,密不透风,庆亲王将一部分人赶出去,演出才能开台。后来郭宝臣多次入宫,清宫档案记载,仅光绪22年一年内,戏班五次进宫献演。《清代宫中乱弹史料》记载了赏银数目,小元红二十两,灵芝草十四两,侯俊山一次十八两,一次二十两,谭鑫培一次十二两,一次十四两。看来王公大臣们对郭宝臣和谭鑫培的评价,也是大体旗鼓相当。

慈禧太后看了戏,授于郭宝臣五品冠戴。这应该是相当高的待遇了。

时人盖福清曾经记述过郭宝臣给慈禧献演的盛况。光绪二十四年,他随护卫军蒋国狄进宫看戏。慈禧坐在中央,文武大臣分坐两旁绣墩。当天郭宝臣演出《天门走雪》,剧中人天寒受冻将死,台上形象逼真,寒气逼人。蒋国狄不由大叫一声:“好!”一个高蹦高蹲在绣墩上。这一跳,吓得满场官员面如土色,撒野惊驾,该当杀头之罪。没有料到慈禧并不责怪,抿嘴一笑,接着看戏。大臣们后来推想,一则因为蒋国狄土匪出身,不懂朝规,更重要的是郭宝臣的演艺超群,慈禧看得着迷,不愿打断演出。蒋国狄就这样捡了一条命!以慈禧的喜怒无常,臣子失礼绝难免了灾祸。

郭宝臣演艺登峰造极,《伶史》竟然发出这样的感叹:“特恐郭先生殁后,中国竟无慷慨悲壮之雄风,则不良可哀也!”此言一语成谶,郭宝臣愈到老年,蒲州梆子越显得后继乏人欲振乏力。这时皮黄已经八面威风,俨然成了“京戏”。京城人说:“惟山西老角,日见零落”。有时竟然和直隶梆子搭班,眼见得江河日下。

多少人曾经为蒲州梆子在京失势而惋惜。痛洒一掬同情之泪,人们也在总结思考,为什么驰骋百年的梆子戏,最后竟然这样黯然凄凉地告别了京城舞台?

徽班鹊起,皮黄独尊,风气使然,这是原因;山西票号衰落,乡情乡韵的势力依凭和感情依附的失落,也是原因。但是明摆着的一个原因是:郭宝臣,侯俊山等人,自认为误操贱业,不愿意误己误人。决心不教徒弟,更不让子孙再习伶业。侯俊山子弟多在银号,郭宝臣的儿子做了英文教师。他的儿子郭衡州说,父亲约法三章:“终身不摄影像,不装话匣,亦不授徒弟。”他绝不以此传给后人,以免给祖宗贻羞。

为什么郭宝臣称雄北京剧坛三十年,却没有留下录像,录音,也没有传下一个徒弟,这就是原因。上海百代公司大概是在极其偶然的机会录了一点音,不然郭宝臣会300多出戏,能留下多少唱盘。我们今天只能通过语言描述,想象他当年的英姿绝响和万人争睹的盛况。他的声音,几成绝响。

民国五年,郭宝臣在北京王广福斜街民乐园演出《摘星楼》。这是他最后一次言别京华。实际上也是蒲州梆子的告别演出。嗣后侯俊山再演过一次,也有艺人在天桥力图中兴,但余烬已难以复燃。蒲州梆子从此绝响于京华。

郭宝臣在京业已三十年,他经历了同治流行,光绪炽盛的光华。自前人魏长生入京,乾隆唱响,也有百余年。百年隆盛今日衰息,他一定有很多感慨。百年风云变幻,时运交移,皇朝禁戏,共和杀伐,昆曲梆子皮黄,你方唱罢我登场。盛行衰败,河东河西,相煎何急。千古兴亡,新陈代谢。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荡胸生层云,心底起波澜。他一腔悲怆,满腹凄凉。想起遭逢,泪随声下。这一天晚上的演出,胸中块垒郁积,可成千古绝唱。到场的日本友人震撼其艺术超群,浩叹“深知中国剧之登峰造极见于郭宝臣,叹观止矣!”

大幕徐徐合上,蒲州梆子被遮掩在幕后。隔墙响起皮黄,他在京的辉煌就此合上大幕。一个时代结束了。从此他有了一个另外的名字:地方戏。

辽阔的原野上,踽踽行走着一个黑点。他回蒲州去了。他依然一身黑布褂,在徐徐的朔风中载沉载浮。他自己给自己脸上刻了一个耻辱的记号,并且终生不愿抹掉。尽管他已经名满天下,镀成金身。



刚下过一场雪,雪不大,搅着雨,当地人叫“稀屎雪”,是说冻水稀泥混在一起,黏黏糊糊。道路泥泞,跨一步就带起一鞋底厚泥。黄泥,带点红,看样子是胶泥地。

这里就是郭宝臣和候俊山的故里,我们临猗县。他们在世时,这里都叫猗氏县,以春秋时期的猗顿农牧致富得名。

出县城望北,上一个小土坡,就登上了峨眉岭。黄土岭台,成片的果树梨树,正在孕蕾。

上坡十里,北景村。这就是郭宝臣的故家了。命里注定,他一生,三十年北京,三十年北景。

文化馆的乔馆长陪同我们。到村委会门口,乔馆长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他说,这地方熟得很。为什么?他说,八十年代初,他管文物。咋管?整天骑自行车在乡下转,碰上有价值的,就嘱咐人家好好保管,值钱哪!要这么嘱咐。1985年,也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北景,到老公社门口,过一道壕,壕上架着一块石碑,是为了行人过沟方便。我那时操着心,看碑面好象有字。叫人拿水冲洗了,字就显了。碑面是:钦封五品军功赏赐四品衔郭公字宝臣德行碑。我还知道一点郭宝臣,知道是名人。很快就叫人洗干净了,掏了十块钱,雇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回去,碑现在还存在博物馆。

我们打听到郭宝臣的后人六世孙共有兄弟四人,郭丰收,郭北斗,郭先丰,郭兆丰。长孙郭丰收49岁。

现在还能看到郭家的祖居老屋。黄土夯打的院墙,一道一道的土棱。兄弟们都搬出去盖了新院子,老屋就孤零零地清冷着。
村人说,嗨,郭宝臣那时侯就在这院子里踩大罗。一边踩罗一边吼乱弹。
到了郭丰收的大门口,门锁着。我们正要打听,过来两个小姑娘,十来岁,看样子就是个小学二三年级。她看了看生人,一歪头得意地招呼我们:“我知道你们是找谁的。你们是来问我老老老老爷给西太后唱戏的吧?”

看来这是郭宝臣的又下一代了。在这个村子,郭宝臣唱戏,黄口小儿也知道啊。

一会儿郭丰收回来了。我们说明了来意。想看看郭宝臣的后人,如果家里还有他的遗物,我们非常想亲眼看看,体会一下。

郭宝臣离京回乡的时候有积蓄,回来就置房子买地,那几代郭家的光景还富裕。郭丰收说,他爸八岁上学,天天都还有人背来背去。他小的时候,还记得家里的花瓶,碗盏,玉佩,字画,多了。六十年代就不敢留了,成捆的字画,裱好带木轴的,一摞一捆,送到阎景镇卖了废品,没几个钱。那时只管消灾,哪有心管贵贱。

客堂正墙上还挂着他的相片,就是那个穿官服,宽袍子大袖的。后来也不敢挂了。

郭丰收的母亲罗巾帼也来了,连说带笑的,倒的却是苦水。我这老老爷爷,可把家里弄苦了。他到北京一走几十年没音信,家里听着点风,我那老老奶死活寻,寻到北京。才知道唱红了,他在外地享福哩。那个时候威风,都说在西太后跟前认着干儿子哩。赏他的黄马褂,还有那尖尖的长指甲,压在箱子底。我都没看过。

旁边有一个邻居插话,这事儿,我听他爸说过,几箱子,都烧了。

他回来以后,听说光带回的好东西,老院子地下埋了两瓮。可我们这辈子过的啥光景呀,成分高,老受人欺负。他爸在队下烧瓦窑,受的就不是人受的苦。文革来了,关在大队,游街,我跟着戴纸帽。

郭丰收显然也想起了文革中的惊吓,他说,一天放学,好好的,看见家门口支着几挺机枪,对着门。当时就把我吓傻了。一问巷里人,有人检举我爸在家造炸药。要炸坏无产阶级专政。那还了得。公社如临大敌,像要打仗。

罗巾帼插话了,他爸那人,哪敢?个子小,人瘦小,胆子更小。一家人整天担惊受怕,一黑夜惊醒好几回。我婆婆就是那时跳了井,才四十多岁。

她擦了擦泪,破涕开颜笑了:说这些干啥。现在光景好了,你看这遍地梨果,丰收务果树,他兄弟就在街口收苹果,生意都好着哩。

我们实在没有想到郭宝臣的的后人还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要是没有那场浩劫,郭宝臣的遗物,可以办一个戏剧博物馆了。可怜的中华传统文化,经历这样一场又一场劫杀,他的流失,他的湮没,让人只有痛惜心疼的份儿。
郭丰收见我们实在是渴望找到点什么物件。他到屋外翻检去了。不一会儿,他提拽了一件像是棉花绒毯子样子的东西进来。“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没用。在家里拿它盖盖果子,冬天盖盖白菜。”

这东西看样子是一张地毯,长方形,白地,宝蓝提花。四边有流苏,絮絮络络的,大多脱落了。最边上一圈宝蓝压白莲花,接着一圈福字连续图案。中心又是一圈宝蓝框着,四角云纹对称。心上一朵白莲,围着一个万字型的圆。年代久了,仔细抚摩,毛线脱落了,露出了大块大块的丝麻光板子。有几个破洞,一边豁开了口子,磨掉了一块。他拿这东西盖白菜,能不磨损么。

乔馆长收藏这些古旧物件有些经验,他仔细抚摩着织物,观察毛色,轻轻拽一拽,感觉织物的弹性。他取出卷尺,量了量长短,长约七尺八,宽五尺。乔馆长的眼里,突然闪出猎人守到猎物的兴奋,那是一种鹰隼捕获时眼神,奇异的明亮和穿透。他说:

“这应该是他演戏时铺的地毯。那时的舞台中心,就一页席大小。”
郭丰收又搜寻出一件织物,他说原先有一平方大小,锦缎面子,四周穗子很长。农家没用,他乱擦乱扔,风耗雨淋,早已霉烂了。他一把抓起,絮絮络络就往下掉。根据他的描述,乔馆长判断是当时骑马用的鞍垫。可惜已经不成型了。

我们止不住唉声叹气。郭丰收又翻倒出一个小型提盒,暗红色,四层带盖,提梁是四方的木框。我过去见过晋南农村的小食摞,那是走亲戚行礼用的,通常要两个人抬。这个分层的提盒如此精巧。是饭盒吗?饭菜可以分层放置,可惜太小太浅,盛不下盘盘盏盏。还是乔馆长是专家,他反着瞄,倒着看,木质花纹,底层的印记,都一一打量。最后的结论是:
“这是他的化妆盒。油彩,眉笔,小贴片什么的,平时就装好,有人跟包的。”

从郭宝臣告别京华,已经将近一百年了。一百年的时间久远么?相当久远了。可是百年的实物会说话。面对他或水步,或搓步,或策马扬鞭跨过的地毯,我们仿佛还能看到他威武轻捷的身段。他的魂灵,此刻就在我们面前舞蹈。那个小小的化妆盒,包藏了他多少年的体味,成为沾染了他的艺术元素的灵器。人们常把演艺叫做氍毹人生,今天,氍毹就在我们面前。人亡物在,他生命的微粒也许还在这里的空气中弥散。穿越时空,相信我们能和这位前辈泰斗遥遥对话,一种血脉的搏动就在我们之间传递。灵异的感应,令我们莫名兴奋。

天色不早,我们一行赶回博物馆,要亲眼目睹那块侥幸得以保存的墓碑。

沉重的石碑显然已经躺倒多年,积年的尘灰淹渍得看不清面目。心里塌实的是乔馆长记得放置的地方。扫掉近年的浮尘,擦去百年的烟雨旧痕,一大段碑文终于显露:

钦封五品军功赏赐四品衔郭公字宝臣德行碑

郭公者,慷慨好义人也。公讳瑞,字宝臣,涑源其号也。与余同邑,为忘年交,其生平事迹,余审之甚详。公幼慧早孤,家甚寒,依母居。童子即以孝闻。始就读,嗣迫家计,辍学业商。未久久,而公幡然改志别具雄图,遂旅京提倡社会教育,一时名流乐与之游。公之薄己厚人,远近咸服。同乡时有求助者,辄应之。偶有含冤兴讼,公必扶弱抑强代鸣不平。公治家严,尝指子而教之曰:忠厚俭朴,传家久远之道;读书明理,应事接物之方。故公子镇泉弱令课读未假辞色,至今名成学就,各处士子争相延聘者,皆公之培植也。公某年自京师归,时村中两社凿枘不入,相持不一者累年,公自备酒食,邀集乡老,好言调处,积怨尽释。排难解纷之力,有口皆碑。本社创建关门苦于无资,公慨然在京劝券,凑得巨金卒成盛事。迄今北门锁钥晏然安堵者,莫不望斯门而念斯人也。公祠堂后泗有地基一段,宗人售之,公知之独不应允,以为将来设立学校为子弟读书之所,可用此地,因自出资挽回。其乐善好施,热心公益概可见也。乡人感公之德,乐公之行,欲列贞珉以垂永久,遂与余文,情不获释,爰举公之生平行事而略道于万一,于是序。

这是郭宝臣的德行碑吗?如果不看正面,谁能想到这是一通记录近代杰出的戏剧艺术大师生平业绩的碑文?这个黑衣人,终生对他的的艺术生涯讳莫如深,眼看盖棺论定,依然不着痕迹。“提倡社会教育”大而话之,也可以包括艺术教育,高台教化吧。只是太过含混了。我们见过各种虚饰的或难言的碑文,比如武则天的无字碑。虽然一字不着,倒也让人感到一种千秋功罪任人评说的恢弘气势。相形之下,这种王顾左右而言它的碑文倒是少见。让人感到的是一种深藏在骨髓里的自卑和轻贱。临到生命结束,他也没有胆量亮出自己的光辉事业和不世之功。

是什么扼杀了他的勇气?我们不能忘记,他生长在一个封建文化传统禁锢严密的地方。文化教育的发达,培养出一个“儒伶”。儒生和伶人,在他身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文化教养,使得他懂戏解戏,真正把戏剧发展成艺术。儒家圣人对社会阶层的三六九等划分,又严格限制了他的职业自尊。汉魏以来对门第的崇拜,对优孟的职业歧视,千多年竟然还牢牢依附在一个读书人的心上,郭宝臣的艺术遗产竟然因为这样的原因无端遗灭消散,这是多么惨痛的历史悲剧。

旧时代的艺人的身份尴尬,许多大家身上都可以表现出来。但其中也不乏正面的例子。伶人们一方面地位低下,饱受欺凌。另一方面,也有成名的伶人依靠自己的成功结交权贵,他们对社会的影响也远非一般庶人可比。就在郭宝臣故乡不远,这里的河津县,不是也流传着名旦魏敦京城打官司的故事吗?“七个举人八个监,打不过魏敦一个旦”。和郭宝臣比试过的谭家,不也是父子几代接操伶业,谭派艺术名满天下,谭家几代光宗耀祖吗?郭宝臣,我的同乡,我的前辈,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简直是痛苦地质问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郭宝臣惊讶地抬起头,他看着我,那目光里,满是困惑和不解。

这个黑衣人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是发光,第二是遮光。

第一是尽力唱戏,第二是尽力不让人知道唱戏。

自郭宝臣的村子返回以后,我一直很后悔一件事,后悔没有把那件残破的地毯和老旧的化妆盒子收买了带走。这些东西,应该都存到博物馆。哪年搞个蒲州梆子文物展览,这些都是有价值的物件。尽管它的真伪尚可存疑,但目前为止,它们已经属于最贴近郭宝臣演艺生涯的什物了。如果不尽早收集,他的后人会不经意地损毁掉。

村干部带我去看过当年树立郭宝臣功德碑的地址。眼前已经成了连片的苹果园。当年的石人石马,碑记牌楼,早已荡然无存。他们想起,郭家的某一代还出过一个贞妇,当地官府授给贞节牌匾,高挂在门楣。上刻“苦节堪钦”四个大字。门楼早已拆除,那块牌匾呢,从中一锯两半,做了门扇。现在就安在村外浇地的水泵房。我们去了泵房,两扇门一合,“苦节堪钦”四个字,还能对上笔画。

地方戏的近况一日衰败一日。地方戏的演员,地位也就江河日下。郭宝臣这样在近代戏曲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身后都这样凄凉,这活画出了传统文化的败落景况。但是,毁弃得越多,消失得越多,留下的就越发珍贵。如同上一辈人死了,总要留下点念想物。如果物件都不留存,郭宝臣除了一缕声音,就什么也没有了。

蒲州梆子距今不过几百年,郭宝臣距今不过一百年,他们留存的遗物,就已经非常罕见了。再不珍惜,都要统统化作一缕轻烟,了无踪迹。而他们,是不应该无声无息的。后人不应该忘记他们。

看到身边的年轻人哼哼唱唱,我总想提醒一句:你知道这个人吗?我们今天这样歌唱,和他是大有关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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