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山野戏曲奇葩和它的守护者
在闽中尤溪县的西部,崇山峻岭拥抱着一个名叫南阳(坊)尾,一个名叫芹山的两个小山村,隶属于南芹行政村。其中南阳尾村的村民都姓杨,《杨氏族谱 》记载,他们“祖衍龟山之道,脉向南阳以开疆”,即是说,中国成语典故“程门立雪”的主人公之一,被誉为“闽学鼻祖”的宋代著名理学家杨时(字龟山)是他们祖先的一员。数百年过去了,村民们对这位睿智先人或已渐淡忘,毕竟所隔年代太久远,而那些深奥的理学文章他们也委实难以读懂。然而,有一种也是祖先传下的名叫“小腔戏”,当地也叫“南阳尾戏”的戏剧他们却代代相守,不离不弃。每当农闲时节,或逢年过节,迎神祭祖,他们总要把它搬出来演上一通。当锣鼓敲响,管弦奏起,咿咿呀呀的唱腔伴随炊烟在村庄上空袅袅飘动的时候,便是他们最快乐的日子。村里的男女老幼聚集围簇在一座旧戏台前,看着也是他们村里的老人后生姑娘媳妇粉墨登场,且歌且舞演绎那些古老的忠孝节义的动人故事,尤其是那些与他们同一姓氏的杨家将的故事,便如同畅饮他们最擅长制作的红麯酿就的好酒一样,沉醉其中,甚而血脉偾张,涕泪交加……南阳尾和整个南芹村人爱唱戏观戏远近闻名,所以当地有民谣:“南芹山窝地,人人爱唱戏,日日百家饭,夜夜当皇帝。”然而,南阳尾人不光是自己喜欢唱戏观戏,还组成戏班走村串户和到外县演出,并开馆授徒,把小腔戏的种子播撒到全尤溪和沙县、永安、大田等地,使得小腔戏的迷人倩影在闽中和闽西北山区四处闪现。
南阳尾村人为何会拥有和痴迷于这小腔戏?这小腔戏有着怎样的前世今生?外界人不得而知,南阳尾村人自己也不甚了了。虽有些相关的传说,但孰知是真是假?至于这小腔戏具有怎样的艺术审美特点和历史文化价值,在中国庞大的戏曲家族中占有怎样的位置,其生存与发展的现状与前景究竟如何等等问题,就更不是南阳尾村人所能解答的了。而南阳尾村人也未曾想到外界有人会关心这些问题,会想帮他们解答。不就是村里世代相传的一种土戏吗?就像山前山后那些春来就盛开的野花,秋至便成熟的野果一样,会有山外人关心、留意吗?
然而,还真有人在关心、留意,而且还是在遥远的首都北京,在离巍峨的紫禁城不远的国家最高艺术研究殿堂——中国艺术研究院里的一批专家学者。其为首者是张庚先生。那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刚刚经历过十年“文革”浩劫的中国,犹如一场飓风肆虐后四野残破,遍地落英一样,传统的戏曲艺术也遭受前所未有的摧残与破坏。作为中国现代戏曲研究的拓荒者之一,张庚先生和一批戏曲工作者早在五十年代就想为中国戏曲修一个“志”,也就是为经历数百年沧桑,诞生与活跃在中华大地上,为表达炎黄子孙的喜怒哀乐,传承中华文化血脉作出巨大贡献的所有戏曲剧种修一个“家谱”,让人们了解它们的前世今生,种种切切。进而研究、保护、传承之。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面对戏曲被文革飓风摧残的惨状,在心痛欲裂中,他再次立下决心,一定要把为戏曲修志的工程尽快推上马。终于,在他和一批戏曲工作者的奔走鼓呼、倾力推助下,编修《中国戏曲志》且每个省、市、自治区各编一分卷——这项浩大的学术工程在八十年代初终于立项启动了,并被列为国家艺术科研重点项目。而在省城福州的福建省戏曲研究所,也有一批早就在关注、研究福建地方戏曲的专家学者马上也作出了积极热烈的反应。他们也下决心要为生存在八闽大地上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戏曲剧种修出完备的“家谱”,小腔戏自然名列其中。然而,不像活跃于闽东南沿海一带的闽剧、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歌仔戏等剧种,它们因为艺术精美,受众多,影响大,就像那些风姿绰约的名门闺秀容易受人青睐一样,早就有人在关注和研究,所以修起“家谱”来也相对容易些。而小腔戏艺术上相对粗简,又隐匿于闽中和闽西北的深山僻野,犹如一个容貌质朴,身上还带有乡野土气的小村姑不易吸引人眼球一样,关注与研究者自然就少,所以修起家谱来也就难些。需要找到一个对之有所了解和研究,又愿意承担这项颇为辛苦的工作的人,此时,有一个人理所当然地走进了省戏研所专家的视线,他就是尤溪县文化馆的音乐干部周治彬。
笔者在尤溪县一家酒店里见到周治彬的时候,他已退休好几年,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看上去身板还是十分健朗,毫无“老”态,和他交谈,听他嗓音洪亮,笑声朗朗,更感觉他还活力充沛,激情四溢。他向笔者讲述了自己与小腔戏结缘的一些经历和故事。
那还是七十年代末仲夏的一天,烈日流火,蝉噪林静,为挖掘抢救尤溪县的民间音乐,其时才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周治彬肩扛一架重达三十多斤的电子管录音机,在一位村民的向导下,只身一人,汗水淋漓,徒步跋涉三十多里山路,初次来到南芹村,也是第一次看到小腔戏在村庄戏台上演出的情景。那音乐唱腔听来有点像京剧的皮黄调,表演却又十分古朴且带着浓厚乡野土气,有些表演动作还有点像木偶。而且男女主角演员都用小嗓演唱。他感到很新奇,有意思,但由于当时对小腔戏了解不多,有关的戏曲知识也还欠缺,所以录完音,简单了解了一些有关情况后也就罢了。是此后不久,有一个机遇让他与小腔戏开始真正结缘,并最终成了莫逆之交。那是上海辞书出版社准备编撰一本《中国戏曲大辞典》,准备收录“大腔戏”的条目,他因为曾经也做过大腔戏音乐的整理录音,所以被邀参与编撰该条目。在相关的会议上,听到省戏曲研究所的林庆熙等专家讲授的中国戏曲和福建戏曲剧种的有关知识,不由大开眼界,由此心想:大腔戏可以上辞典,小腔戏为何不可呢?看来是外界对它还不甚了解,他应当用自己的调查研究,撩开朦胧的面纱,让这个也是他家乡剧种的奇异风采和真切面目充分展示在在世人面前。
从那以后,周治彬成了南芹村的常客。然而,这“客”作得并不轻松。一是行路难。从县城到南芹约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但班车只能开到南芹所属的新桥公社所在地, 那里去南芹还有十多公里,乃是穿山越谷的崎岖小路,偶尔碰上手扶拖拉机或农用车坐坐算是幸运了,多数情况下,只能徒步行走。二是食宿苦。初到南芹,人生地不熟,当时的南芹大队按公家客人接待他,让他住在大队部,那客床上只有一床破得都快成一堆棉絮,还带有霉味的被子,不盖就没得盖,蚊帐也是破漏的,夜里蚊虫成群嗡嗡来袭,躲都无处躲,只能依赖蚊香来抵挡。至于吃饭,大队虽有人帮他煮饭,但下饭的菜通常只有一碗干涩少油的苦瓜豆角什么的,因为炒菜时,只是用一块腌肥肉在烧热的锅里擦转几下,就算是下油了,那块腌肉用久了,都已发黑有异味。然而,对于当时的周治彬来说,最难最苦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村里那些唱戏的艺人对他这位“公家干部”敬而远之,不太愿意接受他对于小腔戏情况的调查,更不愿意把手头有关资料,如剧本曲谱什么的拿给他看,使得调查难以深入进行。这也不难理解,刚刚经历过文革“破四旧”狂风扫荡,谁会轻易把劫后余生,所剩无几的小腔戏的血脉证物轻易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公家干部”呢?
然而,周治彬凭着自己的执着与真诚,频频去走访结识那些唱戏艺人,与之谈心聊家常,还通过帮他们修改演出脚本、布置新房、抄写对联,甚至还扛起锄头,挽起裤管,跟他们一块下田干农活,渐渐消除了他们的疑虑,打开了他们的心扉,使得他们终于愿意把手中珍藏的一件件小腔戏的历史遗物,如演出剧本、工尺谱、旧戏衣,甚至从不示人的戏菩萨都拿出来让周治彬观看、研究。从那以后,他到村里享受的“待遇”也大大提高,从一个普通的“公家客人”,成为村民艺人的座上贵宾。热忱质朴的村民艺人还不时会杀鸡宰鸭,烫好家酿的米酒款待他。而这种贵宾待遇又使他得到了更多珍贵的研究资料。记得有一次,他在和村民艺人们推杯把盏,酒酣耳热之际,有位时年八十来岁、名叫杨宗槑的老艺人突然离座走进内屋,移开衣橱,从墙角一个神秘幽黑的洞窟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周治彬。打开一看,他惊喜的差点叫起来,那东西竟然是几本年代久远的手抄演出本,其中还有一个戏折子,上面用毛边纸和工整的楷书,清清楚楚记载着五十八个小腔戏折子戏,艺人称之为“花柳戏”的剧目名,好一个珍贵的研究资料!
从那以后不久,上马开张的《中国戏曲志·福建卷》编辑部正式委聘他为小腔戏条目的撰写者,并派出编辑部借调的叶明生到尤溪帮他一起做好此项工作。叶明生,这个后来的知名戏剧专家,频频出席国内外戏剧论坛的风云人物,原是寿宁北路戏剧团的团长和编剧,他谙熟戏曲舞台艺术,无疑有助于做好这项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和周治彬一样具有锲而不舍,吃苦耐劳的精神,所以与周治彬结伴深入到南芹村调研,曾经一住就是十天,既不嫌食宿清苦简陋,也无谓山村夜冷风寒。
为了摸清小腔戏以及大腔戏的流布情况,他们二人还或结伴、或独行,不仅周转于尤溪县内的五十多个村落,还跋涉于大田、沙县、建宁、泰宁、宁化、清流、永安等闽中、闽西北县市的十多个村庄进行调查,粗略估算,其前后行程长达2500多公里。
这期间,周治彬还忙中偷闲,刻苦研读了张庚等戏曲专家主持编写、出版的《中国戏曲通史》、《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等一部部戏曲学术著作,并寻找机会,频频拜访林庆熙等省内的戏曲专家,虚心请教有关问题。还踊跃参加省里举办的志书编撰培训班、研讨会、座谈会等等,使之对小腔戏的研究拥有了一个专业理论的高度和视野。
寒来暑往,春耘秋获。一次次戏台前的斟酌思考,一回回资料中的爬剔梳理,小腔戏,这个闽中山野的戏曲奇葩终于被揭开了朦胧的面纱,向世人清晰地展现出它的前世今生,它不同于其它戏曲剧种的独特风采和历史文化价值。
关于这些,若细细道来,可以写成厚厚一本书,这里只能择其要点,作些简述:
小腔戏承传中国古代戏曲皮黄腔的血脉,约于清嘉庆年间传入尤溪县境,由一位曾拜江西师傅学戏,名叫余清福的艺人在南阳尾村组班演出,并开馆授徒,世代相传,承传者均为杨姓族人,至今已历十二代。小腔戏表演的早期行当划分称为“四门九行头”。“四门”即生、旦、净、丑;“九行头”即小生、老生、正旦、青衣、花旦、老旦、乌净、红净、丑。后来还发展到十个脚色,即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贴、八小(手下、小卒)、九子(杂)、十萱(老旦),并拥有一套表演的程式规范,叫“大花平天,二花平眉,挂须平鼻,小旦平乳,三花平肚脐”等。表演科介中还带有一些木偶表演的痕迹。有如此细致的行当脚色划分和一定的表演程式规范,可见其已经是颇为成熟,具有相当表现力的戏曲剧种。小腔戏的音乐声腔以皮黄腔为主,也兼唱梆子腔、道士腔和民间小调。演唱时小生、小旦等主要行当用小嗓,其余行当用本嗓。像其它成熟剧种一样,小腔戏也拥有自己常演不衰的保留剧目,称为“十八本头”,另有五十八个折子戏。目前还留下二十四部手抄演出剧本。其中武戏和杨家将题材的剧目居多,如《天门阵》、四郎探母》等。
小腔戏在演出的“开台”、“封台”以及拜师收徒等方面也都有一套特定的形式,其中有的还相当有趣。例如拜师收徒,须喝鸡血酒,那鸡还须是学徒从村里人家那儿“偷”来的,偷时还要让鸡主人发现,招来鸡主人和学徒的相互对骂,骂声越高越好。因为戏班认为,这样一来,新招的学徒开嗓好,声音洪亮,有利于唱好戏。不过,戏班也规定,学徒出师后,须以双倍的的鸡价赔偿鸡主人,若不能出师,还要接受数倍于鸡价的罚款,以此警示学徒应认真学习。看来学徒和鸡主人演的就是一出“周瑜打黄盖”式的戏剧而已,但他的戏剧生涯由此开始,也算是别有戏味了。
那么,作为一个僻居山野的戏曲小剧种,小腔戏穿越二百多年的历史时空,延存至今日,除了为当地及其流布地区村民百姓贫瘠的文化生活,以及迎神祭祖活动增色添彩外,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价值吗?不但有,而且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其一是,由于小腔戏在南芹是由杨姓族人世代相传,并与该族人的迎神祭祖活动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看,它是一个特定族群在特定历史时期生存方式、价值取向、审美观念和宗教信仰的鲜活呈现。犹如一座小型的活态博物馆,可资认识研究的东西很多。其二是,从戏曲史的角度看,它应是早期乱弹的遗存。
“乱弹”,这个容易让人产生歧义的词汇,其实是戏曲的一个专业术语,是对清代在全国各地蓬勃兴起,与昆曲等高雅剧种迥然不同的地方戏曲剧种的统称。也有人把它作为梆子腔的别称,或单把京剧叫作乱弹。小腔戏是清代产生的戏曲剧种,其音乐声腔既与京剧的皮黄腔同属一族,又有梆子腔的成分,自然属于乱弹无疑。属于乱弹的剧种原先固然不少,但由于时代的发展和人们生存方式、审美观念的变化,大多已发展、变异,难觅原貌了。而小腔戏或是因为隐匿于与外界相对隔绝的深山僻野,或是因为杨姓宗族世代承传等种种缘故吧,至今仍保持较多早期乱弹古朴、粗简的原生状态,这对于中国戏曲历史的研究无疑也提供了一个鲜活的标本。
周治彬终于如愿以偿了,这回,小腔戏不是在一般的戏曲辞典上,而是在《中国戏曲志》这部当代最重要的戏曲典籍之一的煌煌巨著中有了自己的条目,自己的“家谱”,再也不是无人知晓、无人瞩目的山中野草与野花了。而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恰逢国家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已经退休的周治彬心中又燃起激情,他要让小腔戏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得到国家政府的重视与保护。于是,他热忱鼓动当时文化馆的负责人一起来做此事,再次与之前往南芹村,就小腔戏的生存现状再作深入调研,写出了十分扎实的“申遗”材料,终于使得小腔戏被顺利批准列入了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现在,尤溪县委、县政府也很关心南芹小腔戏,已把他作为一件“县宝”和县里的一张文化名片来看待,对它的保护与传承也给予了相应的支持与帮助。
小腔戏的戏神田公若心有灵犀,他当感到幸运,庆幸那年在炎炎夏日中与周治彬的不期邂逅,庆幸有了远在京城与省城,与他素昧平生的张庚、林庆熙等戏曲专家学者对他的真挚关爱,庆幸和叶明生等执着研究者的亲密接触与交往,更庆幸赶上改革开放,国家重视民族传统文化遗产保护的好时代,否则它或许真就像那山中的野花野草一样,那一天凋零了,枯萎了,也无人知晓,无人怜爱。
戏曲,这丛由中华民族的生命激情与文化血液养育、催开的艺苑之花,已历上千年风雨沧桑,却依然盛开不败,光彩夺目,所以,现今无论它是绽放于繁华的都市,还是荒僻的乡野,无论它是华贵如牡丹,还是质朴如野菊,但凡国人,无论是高处庙堂,还是低居市井,都理应具有守护职责,理应对其关爱有加。
此之谓:文化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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