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剧《沦陷》复排启动仪式上,九洲残疾人艺术团团员进行带妆彩排。

吴朕,视网膜病变导致低视力伤残;陈杏杏,因为恶性骨肿瘤截去一臂;吕木一,低视力残疾;袁敏,上肢残疾……他们都是南京玄武九洲残疾人艺术团的团员,近日冒着高温复排话剧《沦陷》。生存尚且不易,为什么还要演话剧?生理有缺陷,内心在挣扎,他们的艺术之梦能圆吗?

“我看见世界里也有我的位置”

一群残疾人怎么想到演话剧?这要从九洲残疾人艺术团说起。九洲2011年成立,自那时起,团长朱光俊带领数百位团员举办盲人钢琴专场音乐会、残疾人文化进社区等演出,这次,他们要挑战一个全新的领域:话剧。《沦陷》是一部经典剧目,讲述南京大屠杀时一个普通家庭的遭遇。

招募演员的消息一发布,数百人应征,但选演员必须贴近剧中人物的形象、气质,有严重肢体问题的残疾人和聋哑人只能拒绝,最后确定的6名主演,以弱视和上肢轻微残疾者为主。

严重视力残疾的吴朕饰演“男一号”。记者问他为何对演戏有兴趣,他说,“艺术是走出封闭内心的机会;好在,对我们残疾人来说,艺术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空中花园。”吴朕今年39岁,3年前,视网膜病变导致低视力伤残,先后做过5次手术,收效甚微。他不得不放弃了深圳的工作,回到南京,生活陷入一片混沌,是残疾人演出社团帮他走出了这片灰色。吴朕喜欢听相声、说相声,加入演出社团后试着登台演出,还挺成功,从此,舞台上明亮的聚光灯照进了他灰色的生活—“相声是要让人开心的,说相声必须自己先开心,而打开心扉,振作精神,就会看见世界里也有我的位置。”

“80后”袁敏轻微残疾—手指缺了一截,这给她的生活埋下了一道似有若无的坎。找工作,她“应聘的都是设计、销售一类的岗位,有时需要上机操作,就会被发现手部残疾。人家可能并没有歧视我,只是问问情况,但我一次次解释,还是觉得尴尬,想退缩。每当这时,我就告诫自己:再坚持一下。”正因为“再坚持一下”,袁敏在街道找到一份为残疾人服务的工作,又顺利地结婚生子,这令她内心强大起来,也生出更多希望—“报名演话剧,就是想挑战自己,看看再坚持下去,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90后”吕木一视力残疾,加入话剧演出纯属“意外”。九洲艺术团招聘内刊编辑,吕木一来应聘,被导演组一眼相中,“推”上舞台。吕木一学的是多媒体动漫,因为视力减退,对着电脑用3D制图都很吃力。2012年大专毕业,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后家里托人给他找了份工作,公司最终还是变卦了,怕他上下班出事故。为了给自己创造就业机会,吕木一自学书法、绘画、弹琴,还准备考中学教师资格证。对于演话剧,腼腆的吕木一没什么想法—“团长一见我就让我上台排练,我好紧张啊。”袁敏提醒他,“你不是在寻找机会吗?演戏也是机会!”

饰演红十字会护士的陈杏杏,是位25岁的独臂姑娘,2012年从南京特教学院毕业,现在南京市鼓楼区华侨路街道为社区的残疾人服务。陈杏杏很漂亮,却因为恶性骨肿瘤童年时便失去一只手臂,一直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为此,她有意识地让自己生活得积极阳光。她在社区帮助《沦陷》剧组招募演员,对剧情有所了解,觉得自己挺适合演“护士”这个角色的,就毛遂自荐。她说,“南京沦陷,护士临危不惧,选择留下来救助他人,这一点打动了我,我一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

扮演“女一号”的杨静,4级视力残疾,戴上隐形眼镜,视力达0.3。“我和正常人是一样的!”杨静自信、好强,高中毕业后,自考获得经济管理本科学位,之后开了好几家店铺:摩托车修理、烟酒店、花店,规模都不大,但样样风生水起,现在在南京一家环保单位做文员。不过,杨静也有遗憾:从小喜欢唱歌,曾被选入小红花艺术团,却因为父母反对而退出,因此,《沦陷》剧组一招演员,杨静第一时间报名,“给我一个舞台能证明自己就好!”

“希望大家能接受我们的不完美”

南京珠江路华利国际大厦25楼,两间打通的办公室,就是九洲残疾人艺术团的“艺术之家”。阳台门插销坏了,用筷子别着,风一吹咣当当响,残疾人版话剧《沦陷》每周末在这里排练。

导演是南京市话剧团65岁的老导演宛励新。他排演过获文华大奖的剧目《平头百姓》,排一部六七十分钟的话剧本不是难事,但和九洲艺术团合作,老导演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首先,背台词这项基本功,成了一道超级关卡,因为大部分演员都弱视。比如吴朕没法阅读纸质剧本,在电脑上将电子版的字号放到50,贴着屏幕才勉强看清。为保护眼睛,一次不能看太久,实在看不清就让家人念给他听,边听边记。走位更麻烦。排演启动仪式上,几名演员刚走上舞台就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明亮的灯光晃得他们完全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声辨位”,才不至于互相撞到。排练时改动台词、剧情本是常事,但对于弱视演员,临时改台本,得有人一遍遍念给他们听,让他们记住。

排练难度大,排练时间却十分有限。朱光俊向记者解释:“演员都住得比较远,为了省钱,都是用公共交通出行,耗时费力。像吴朕家住大厂,来回一趟要4个小时。他们视力很差,排练不能排得太晚,否则天黑了回去更不方便。”吕木一还患有皮肤病,不能过多晒太阳,否则会增加罹患皮肤癌的风险。夏日炎炎,他出门要带遮阳伞,还要尽量避开最晒的时段。

随着排练的深入,宛导发现更头痛的是演员缺乏舞台感。此次参与排练的九洲团员,几乎都是零基础,有些人因为视力不佳,都不曾到现场看过话剧,怎么表演?

最关键的还是演员们缺乏自信。不少演员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才站到了排练场上的。《沦陷》8月才公演,陈杏杏现在就忧心忡忡,“像我这样的肢体残疾,在舞台上会更加显眼,我很害怕演出时观众会起哄,希望大家能接受我们这种不完美。”

千难万难,好在有梦想的支撑,有艺术的安慰,有群体的温暖。

为了帮杨静找到状态,该剧艺术指导惠娟艳给她做一对一指导。第一场戏,杨静的最后一句台词是“让上帝保佑一切无辜和善良的人吧!”惠娟艳教她眼中含泪喊出这句台词,可是杨静练了很多次,嗓子都哑了,还是不到位。“惠老师非常耐心,继续启发我,做示范,结果我试演时,心里又绝望又渴望,激动得难以形容,一张口眼泪刷就涌了出来。事后回想,我自己都惊讶,这就是艺术吧?33岁,我第一次体验到艺术的力量,太美妙了!”

拿到剧本后,吴朕每天花七八个小时背台词,第一次排练就不用看剧本,宛导很是夸了他一番。但吴朕的脸上并没有喜悦,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传教士“史孝庭”这个角色里,沉浸在那个以人性的光辉照亮黑暗的故事里。吴朕希望大家伙齐心协力,拿出一台像模像样的话剧,让更多的人重新认识残疾人—不只是关怀他们,而且尊重他们,肯定他们的价值—残疾人也有梦想,也在奋斗。

“就是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腿部残疾的朱光俊没在剧中担任主演,但在九洲,他是名副其实的“男一号”。

身体的残缺往往造成心灵的自闭,这个问题困扰着许多残疾人。朱光俊认为艺术是帮助残疾人走出心理围城、融入社会的最好方式。他发起了九洲艺术团,为残疾人做钢琴、舞蹈、古筝、陶艺等培训,进而举办各种演出。2013年,九洲举办了南京史上第一次残疾人专场音乐会,盲童张天时的钢琴演奏震撼了现场观众,“怎么能弹得这么好?怎么学的?”张天时的确是奇迹,学琴全靠老师孙铿亮口传心授:孙老师将曲谱唱给他听,他在琴键上找到感觉,一遍遍练习,直到烂熟于心。盲童练琴固然艰苦卓绝,但也收获倍增—在璀璨的音乐世界里,张天时找到了最好的人生起点:不自怜,不自闭,不孤单,开朗、活泼、勇敢。

当初去找南京市演艺集团话剧团商谈复排《沦陷》时,朱光俊心里也没底,“人家压箱底的宝贝,凭什么给我们这帮不懂话剧身体又有残疾的人演?”没想到,团长颜钢大力支持:“虽然九洲的演员没有表演基础,但他们的意志力比正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能传达《沦陷》所蕴含的力量。”话剧团特别派出宛励新担任导演,国家一级演员惠娟艳担任艺术指导,前期提供剧本支持、艺术把关,后期负责舞美、灯光、剧务、服装等等,还将免费提供排练场地。

惠娟艳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她从小深知残疾人的不易。近年来她转向影视圈,但听说九洲打算复排《沦陷》,她把最近几个月的影视演出全部推掉,全身心投入到艺术指导中。她说,“排练非常困难,要一句句教他们,用力矫正他们的动作,每次排完,我都是大汗淋漓,但我真的觉得特别快乐,特别有成就感。”

朱光俊对记者说,社会对残疾人的认可度大大提高,但还有些偏见需要纠正,比如没有完全认识到残疾人的艺术需求,比如不少演出场馆的残疾人通道被堵住了。提到残疾人的技能,大多数人想到的是推拿、按摩,其实残疾人也可以成为画家、舞蹈家、音乐家,有些盲人听力特别灵敏,经过培训,完全可以做调音师之类的工作。至于九洲,一直面临缺人、缺钱的大问题。由于生理局限和教育资源有限,残疾人受教育水平大多比较低,艺术素养不高,难得遇到能歌善舞或者会乐器的艺术人才。而除了偶尔演出能得到少量善款外,九洲基本没有其他收入。

但,三年来点点滴滴的成功,让九洲雄心勃勃,“这一次排话剧,我们就是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让人们看到,我们虽然身体残疾,但我们的精神没有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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