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芳从小坐科喜连成,与梅兰芳同庚、同科,13岁同台演出《战蒲关》、《九更天》,壮美加凄美。这个曾被认为是最优秀的谭派传人,后来又因“倒仓”另辟蹊径创造了“满城争唱萧相国”的盛景。当年,连拉黄包车的都边拉边听话匣子,边跑边吆喝萧何的那句“马来”。如今,周信芳所创立的“麒派”艺术需靠“麒研班”来延续香火。适逢“麒麟童”诞辰120周年,当今麒派掌门陈少云携弟子从上海一路北上,讲麒、说麒、演麒。年近七旬,吊毛、抢背、僵尸一个不落,靠旗不倒,为传承也为正名。

“越演越觉得畏惧,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学麒派不能学‘型’而要学神。”

北青报:萧何、徐策、海瑞、宋世杰、文天祥……麒派剧目里的人物各具个性,但冥冥中似乎又都是一类人?

陈少云:他老人家的角色与他的个性有关,铮铮铁骨、正气凛然,都是大写忠义桀骜不驯的人。他出生在甲午海战的年代,民族自尊心很强,创演过《刺杀宋教仁》、《王莽篡位》、《满清三百年》、《洪承畴》等很多契合时代的活报剧。抗战时更是编演了唤醒民众的《文天祥》和《史可法》,那时演《明末遗恨》还被封杀,他把巨型的剧名条幅垂挂在舞台上,台词里有一句“亡国之人只可低头、不可造次”,每演至此台下都掌声雷动。很早他就和鲁迅、田汉、欧阳予倩、洪深、欧阳山尊等进步人士有联系。

北青报:即便不是戏迷,也能听出麒派和其他的老生流派不同,一个辨识度这么高的流派,为什么后学者很少呢?

陈少云:原来周大师也是很有嗓子的,但他小小年纪要顾及家人,又要眷顾团里的人,可以说是生活所迫,拼命编戏、演出,倒仓时因为没有充分休息,嗓子失润,就有了那种沙哑的声音。这其实就没饭吃了,倔强的他愣是把谭派,孙菊仙、“老三麻子”王鸿寿、潘月樵、陈长兴等人的表演再结合自己的特点,创造了唱念做打全能的麒派。正是因为这是把短处化为“优长”的流派,更对演员有着苛刻的要求。麒派没有一出戏是可以轻松演下来的,麒派的精神就是一个“真”字,在台上爆发力十足,很讲究节奏。以前都讲究听戏,但他丰富了视觉,到现在这种表演依然是前沿的。《清风亭》中老头跪在台口,没有一句词,仅仅用肢体语言讲述与逆子的孽债,以及《坐楼杀惜》中宋江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单靠表演回忆招文袋袋究竟落在了哪里。这样的表演放在今天也不落伍。

一句尽人皆知的“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动念已先知”,苍劲浓烈,也让人对麒派有了误解。

北青报:有些人学麒派,好好一副嗓子憋哑了唱,听着难受,想必他自己唱着也不舒服,虽然沙哑是周信芳的标志,但麒派就等于没有嗓子吗?

陈少云:这完全是误区,没嗓子还真唱不了麒派,麒派很多都是入味儿的高腔。我1958年正式学戏,开蒙是余派,但因喜欢做工老生戏最终选择了麒派,不仅我不是哑嗓子,我的几个学生嗓子都很好。

当年萧长华说周信芳走的那才是真正的虎步,还让孙子萧润增拜了他。李少春得了大名后还成为周信芳的入室弟子,比周大师只小7岁的高百岁也拜了他,袁世海、李和曾都对他崇拜得不得了,童祥苓、沈金波也都拜在门下,他们其实都有自己所宗的流派,目的就是学习周信芳的表演做派和精神。周大师给沈金波传授了《徐策跑城》,教了童祥苓《义责王魁》,他们演出,大师在台下看得心花怒放,一次看童祥苓唱高腔 ,他笑着说, “我要是有嗓子,也会像他这么唱。”

北青报:作为国家级非遗传人,您还承担着传承麒派薪火的责任,前些年全国麒派演员只剩下个位数,近两年有改观吗?

陈少云:有一段时间,全国确实就剩下四五个人,但其实在我小时候可是无麒不成团。1985年举办麒派学习班时全国还有20多个,后来越来越少。现在有回暖,但还不够。如今上海京剧院的三个学生每人都会十几出麒派戏,我演出也都带着他们,其他流派的演员还挺妒忌他们的,觉得他们机会多。另外,我在北京京剧院有个入室弟子,天津有萧润增老师的学生,其他地方还有裴咏杰的学生,香火确实比前几年旺。

当年北京京剧院创排《宰相刘罗锅》,对《狸猫换太子》印象颇深的“大导”林兆华曾让制作人南下邀请陈少云,并放言“不请来他,你们就换导演”。开始陈少云没有应允,“这我演不了,这是小花脸的活儿”,但林兆华说,刘墉虽然长得丑,但却是中堂的公子,满腹经纶,于是认定了他。这些年全国各地邀请陈少云演出的新编戏已不下十几出,对于这些角色,陈少云也游刃有余。

北青报:抛开新编戏,像《四郎探母》、《红鬃烈马》、《搜孤救孤》这样的戏,麒派能演吗?

陈少云:其实这些戏大师都演过,只是我们无缘得见。当年阿甲老师收我做关门弟子后,曾经跟我说,“你一定要把麒派的路越走越宽,不要越走越窄,最后就只剩下那十几出戏。其实完全可以把《文昭关》中的伍子胥,《碰碑》中的杨继业、《击鼓骂曹》中的狂生祢衡,这样的角色用麒派的演剧精神来演。”有一次我们剧院的青年老生蓝天演出《定军山》、《阳平关》,我就给他来了《阳平关》中的黄忠,虽然以前我学过这个戏,而且唱腔和身段也是按照余、杨来演的,但我的劲头和表现力则用了麒派的演剧精神,包括一些亮相和与赵云间的交流都是如此。这些年我还和李炳淑老师演了《三娘教子》,这出戏当年周大师没有演过,也是我根据他的表演精神创演的。

北青报:“京潮派”和“海派”,一南一北,除了地域之分,以周信芳大师为代表的“海派”艺术究竟带着怎样的基因?

陈少云:关于“海派”有两种理解,一种是贬义,就是“外江派”。但以周大师为代表的海派 ,是指没有门户之见的艺术。他视野开阔,不仅演话剧,而且什么戏都看,还跟刘海粟等人是好朋友。话剧演员也跟他学,金山、赵丹、石挥都很崇拜他,赵丹在《烈火中永生》里许云峰在“劝降”一场中把酒杯推开的表演就是学他,包括他在《林则徐》中那些有傲骨的动作都是从周大师的表演中升华而来的。金山在《红色风暴》中大律师施洋的一段念白甚至就出自周信芳的《四进士》。石挥和李少春是很好的朋友,两人曾经聊天说周信芳的表演很有现实主义表演的手段,来源于生活强于生活,忽而如高山瀑布,忽而又如平静的溪水。

我现在的学生,除了有麒派演员,还有金华婺剧的演员,他用麒派精神演的《华容道》很受认可,上戏木偶皮影班的老师学习了麒派后用那种抑扬顿挫来表演木偶,他们学的其实都是麒派的精神和表演手段。当年上海评弹、沪剧、淮剧的名角也都曾跟周大师学过。

夫人杨小安说,“陈老师每次排戏都是‘苦难深重’,内心纠结,身心俱疲,演完戏几乎都是无法入睡。”

北青报:现在很多比您年轻的演员,在碰到吊毛、抢背这些动作时,都由别人代替,您为什么从来都亲力亲为?

陈少云:我父亲是武生,所以我从小功底扎实,到现在,抢背、僵尸、吊毛我都自己来。前两年《文天祥》的音配像中,我把当年周大师的原装借了出来,还扎上了四方的靠旗,被元兵抓住后的“肘棒子”也是我自己完成的。麒派唱腔大都朴实无华,所以表演起来就要卖力气,就连跟麒派配戏的演员也很累。我夫人已经22年没登台,这次为了纪念周大师,和我一起演了《清风亭》。以往这个角色大都是小花脸来演的,她一个老旦,之前的角色无论穷富,都要求庄重,而这个老太太不仅穷苦,还中了风、伤透了心,她演了这个角色后,人家称她“麒派老旦”。

北青报:在台上固然不能偷懒,但如何掌握表演的幅度呢?现在很多话剧或是影视的表演,做戏和洒狗血可能也就一步之遥?

陈少云:其实周大师在中年时也有一段时间有过过激的表演,但晚年他很有修养,很收敛。麒派特别不能过,过了就脏、就洒了,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恶性海派”。现在有些演员是观众不叫好,我就不停,咬牙、跺台板,但周大师绝不这样。其实不光是麒派,所有流派的分寸把握都很重要。有些演员,现在过分强调掌声,唱着唱着突然一个强音推上去,但把人家一段很美的唱腔破坏了。(记者 郭佳)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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