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乡村人的农具,挂在墙上的剪纸,手艺人的工艺品。

岳西高腔,不是声高,腔是关键。有腔不在声高,我听昆曲,细若游丝的声线有蝉翼美。高腔不是这样,高腔有土腥气。春天时,用锄头一锹锹翻开泥土,蚯蚓蜷舞,土的腥气在空气中飘散。高腔差不多就是这样。

高腔描绘出乡下的风土与人情,也不仅仅限于皖西南。市井,传说,神话,男男女女,吃吃喝喝。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驱鬼。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避邪。

高腔里某些作品,可以用来祝寿。

寿戏要唱《庆寿》《讨寿》《上朝》等。贺新屋要唱《观门楼》《修造》《贺屋》等。部分演出还有一定的仪式和程序,形成固定的“戏俗”。《闹绣》用于“闹新房”,先在大门外唱《观门楼》,进大门后过中厅时唱《过府》,至堂轩落座时唱《坐场》,用过茶烟稍事休息后再进新房。高腔是立体的风俗画。

高腔表演分两种形式,一种是“围鼓”,我没听过。据说由五七艺人围鼓而坐,各执一件打击乐器,以鼓板师领头,一唱众和,属清唱类。另一类则化妆登台,艺人分为正生、正旦、小生、小旦、净、丑、末、夫、外、杂十行角色,扮演剧中人物,基本沿用青阳腔的行当角色体制。

高腔与黄梅戏不同。黄梅戏刚开始之际,品味要高些,有些段位高一点的文化人介入其中。最开始的黄梅戏,非常民间,也非常世俗。但她的民间是梳理过的民间,她的世俗是美化过的世俗。高腔不是这样,高腔是打破了的粗瓷大碗——打破了的粗瓷大碗放在摇摇晃晃的八仙桌上,桌子旁的椅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靠背光滑滑的,一把锄头靠在上面,锄根兀自带着地里锄草归来的残泥。

岳西高腔是明朝前后发萌的,给我的感觉,却像先秦的老先生一样,也有股古风。高腔不是明朝衣冠,明朝衣冠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民国衣冠见过不少,老照片中长袍马褂有旧时风流。我想象先秦人身上的麻衣葛服,高腔就应该那样,有种粗粝美。高腔有徐悲鸿《愚公移山图》的感觉,在我眼中,高腔是徐悲鸿画笔下那个白头老翁的短服。黄梅戏是明朝衣冠,精细风流倜傥,像面容姣好的女人用细瓷杯喝茶,高腔则是满脸皱纹的老汉用陶樽饮酒。

中国的地方戏和中国书法中国绘画中国文章一样,各有情态。京剧是草书,墨薄而匀,飞白赏心悦目,令我回味。黄梅戏是唐人写经,宁静、清新、含蓄、淡雅、简洁明快,清幽之气尽洒纸面。秦腔是魏碑,笔画凝重,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豫剧是唐人大楷,凝练严谨,视觉上清丽而典雅。昆曲是赵孟頫董其昌的书法,线条安闲、平和、呈现出极其美好宁静的生命状态。

京剧有明朗美,上午的太阳穿过树梢,地上斑斑驳驳是时光的影子。昆曲有颓废美,这么说玄虚了,实则是美人扶醉的感觉。醉也不是真醉,而是气息上的醉意。黄梅戏有绿叶之美,早春枝头的嫩芽与绿叶。高腔有浑浊美,秦腔也浑浊,秦腔的浑浊是黄河之水天上来,高腔的浑浊是小溪涨水、泥沙俱下。

高腔的衰落,在我看来,是逐渐摆脱了农耕,其艺术形式不适合表现现代文明。声色迷离的世界容不下粗瓷大碗。在今天,很多民间艺术,基本没有生存的土壤。中国传统的社会秩序不复存在。

昆曲、京剧、豫剧都是民间艺术,但如今呈现曲高和寡的现象,需要欣赏者具备修养。我看过几次高腔,说是老谱新编,那时候年纪小,没看完全场就走了,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中国的很多戏剧里,有那种老成深厚的光辉,新改良的不行。古董的包浆要把玩摩挲,而不是人为快速做新。我听过一些地方戏,地方戏给我的感觉——没有内心。也就是说地方戏的风格是虚心的,虚心得甚么都可以接纳,这样一方面成全了地方戏,一方面毁灭了地方戏。

岳西高腔中还有一种雅调,我没看过,记一笔备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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