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犹如难以解释的球状闪电——这是我在少年时想到过的一个比喻。它所表明的是惊诧、瑰丽、闪亮、耀眼,源于自然,同时又常常呈现某种超自然的,不能明晰说清的现象。实际上,对此比喻的感受几乎一直伴随自己,常常于不经意间被唤醒,被触发。在关于文学、电影、戏剧,乃至绘画舞蹈等各种艺术门类的阅读或观摩中,这种半朦胧半清醒的感受总能带给我们强烈的内心冲击。太多的经验证实,我们被某种东西深深打动,并非是因简单明了,直抵内心,而是它的模糊多意,它的似是而非,不确定性。
上周末,我在深圳音乐厅看了上海戏剧学院演出的小剧场话剧《往日》,再次体会到这种迷人的不确定性。该剧是英国大戏剧家哈罗德·品特的早期名作,通过一男两女三个人物的闲谈,唤起了一些往日生活的记忆片段——眼镜男迪利和他丰满的妻子凯特,以及凯特旧日狐媚的女友安娜。三人都已是不惑之年,全剧以迪利和凯特夫妇俩在家中等待安娜来访开始,此后是安娜的到来叙旧。凭着断断续续的对话,我们约略知道二十年前的三人都曾在伦敦生活,彼此还多有交集。比如迪利婚前婚后与安娜欲说还休的暧昧关系,他的妻子凯特与安娜的关系似也非同一般。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戏,除了偶尔的钟表、海潮等声音点缀,基本是靠三人的对话完成——碎片化的不确定回忆,只言片语,似是而非。
《往日》融和了独特又普遍的个人体验,既形象又抽象,既世俗又学术,对人心有复杂而微妙的刻画,对生活本相亦有深刻揭示。观众置身其中,体味到某种静水深流,揣测寻味,乃至惊心动魄。该剧首演于1971年的伦敦,40多年后在深圳观看,仍被其强烈的先锋性所电击。值得特别一说的还有该剧舞美,哈罗德·品特的原设计是家庭中的两个内景,上戏的演出完全简约和抽象化了,舞台中央只有两个简易沙发,整个表演场被透明胶带所缠绕,演员是在幽闭的空间内演出,因为隔着胶带,演员的面貌看起来不够清晰,纯原声对白听起来也时有模糊。开始看时,感觉别扭而排斥,到后来却听得津津有味,且能体会到主创的独特用心——看与听的时而模糊恰是该剧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与人记忆的不确定性传神应和。到了戏剧结束,主创与观众交流时才将胶带割断,彼此开始“透气”对话。这种艺术情境恰与生活对接——人生中的大部分记忆是模糊或不够清晰的,看不清道不明是生活常态,而真能看清楚听明白的也未必就是真相。
200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称“哈罗德·品特在其剧作中,揭露了日常闲谈掩盖下的危局,直闯压抑的密室。”越多阅读或观看他的戏剧,越能体会到其说是如此恰如其分、一语中的。
和不少人一样,我也痴迷于卡夫卡、加缪、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罗伯·格利耶、艾柯,以及刚刚看过的哈罗德·品特的戏剧。当我们试图梳理这些伟大作家的精神与风貌,发现几乎无一例外地难以说清。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构建了一座迷宫,那里有生活的基本形态——繁复而多变,模糊而多意,它们增加和拓展着人类的认识经纬,从中发现自己,也发现别人。人性的复杂与丰富,尽在难言与感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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