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戏曲、歌剧、音乐剧、舞剧,话剧是以说话为主,但说话并不是只有欧美戏剧的那些说法。这一点,我们的前辈八九十年前就知道了,他们早就尝试过不同的“说法”。
“话剧”这个词有了90年的历史,当年洪深想出这个名词,区别了传统的戏曲和诞生不久的中国现代戏剧。前者源于曲也看重曲—音乐,而后者以说话为主—“为主”并不是说只能说话不能做别的。近年来这个词受到了挑战,有人说,因为现在的舞台上并不仅仅说话,还有很多非语言的成分,所以要用“舞台剧”取代“话剧”。其实“舞台剧”只是相对影视而言,还包括戏曲、歌剧、音乐剧、舞剧等,并不能只指话剧一种形式。这个词在台湾用问题还不大,因为那里的戏剧以话剧为主,戏曲很少,和内地总体上戏曲演出大大超过话剧的情况刚好相反。任何名词的外延都不可能绝无例外,“话剧”是在发展中,但这个名字本身未必需要变;真正需要的,是创造我们自己的话剧的特色。比之戏曲、歌剧、音乐剧、舞剧,话剧是以说话为主,但说话并不是只有欧美戏剧的那些说法。这一点,我们的前辈八九十年前就知道了,他们早就尝试过不同的“说法”。
教科书上说中国话剧肇始于1907年的东京,其实更大的影响还是来自欧洲和美国。认为话剧学自日本,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现代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基本上都是留日的职业作家兼革命家,最著名的是鲁迅、郭沫若、夏衍、田汉几位,个个都写过剧本,虽说除田汉外多数人的主要精力都没有放在戏剧上,但他们掌握并长久地影响着评判现代文学的话语权。留学欧美或就读美式大学的那些教授型艺术家,却是中国话剧前半期更重要的主将—洪深(哈佛大学)、熊佛西(哥伦比亚大学)、李健吾(清华大学、法国留学)、焦菊隐(燕京、巴黎大学)、张骏祥(清华、耶鲁大学)、黄佐临(剑桥大学)、曹禺(清华、美国访问)、老舍(英国任教、美国访问)。当然,无论是留日还是留欧、留美,这些前辈们都很爱国,例如曹禺曾以中国首席剧作家的身份应美国国务院之邀于1946年访美,却没留下什么好印象,称病提前回国,数年后还写下了毫不含糊的反美剧作《明朗的天》。然而,即便这些作家们学习西方文化主要是为了“以夷制夷”,他们所写的剧作中明显的西方影响还是无可否认的;诸如分幕结构之类的外在形式就不用说了,常常有些故事也是脱胎于西方的模式。
曹禺并不认为他的处女作是最满意的剧作,就因为《雷雨》“太像戏”—他指的是19世纪欧洲流行的佳构剧的那种巧合过分的“戏”,就连“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也深受其影响,而易卜生又深深地影响了曹禺和中国几乎所有的话剧作家。曹禺太有远见了,他刚写完《雷雨》不久就给出了这个自我评价,而很多中国戏剧人一直要等到今天,看到这个悲剧常会有观众笑场的时候,才不得不接受他近八十年前的冷静判断。曹禺的远见来自他的渊博、他的国际视野、他对中国艺术在全世界的定位的清醒之极的认识。中国的话剧要有独创性,首先必须尽量摆脱西方模式;也就是说,即便不苛求每个作者都拿出鲜明的个人风格,至少也要有不同于西方的中国特色。
最早对中国戏剧提出这方面要求的是余上沅、赵太侔、闻一多等留美学人的“国剧运动”派,那还是在1920年代,比曹禺还要早。“所谓‘国剧’,”后来梁实秋解释说,“不是我们现在所指的‘京剧’或‘皮黄戏’,也不是当时一般的话剧,他们想不完全撇开中国传统的戏曲,但要采纳西洋戏剧艺术手段。”(《悼念余上沅》)余上沅给国剧运动下的定义是:“中国人对于戏剧,根本上就要由中国人用中国材料去演给中国人看的中国戏。这样的戏剧,我们名之曰‘国剧’。”他认为中国现代戏剧,应该兼取写实的西方戏剧和写意的传统戏曲之长,不一定和西洋的写实戏剧相同,更不要把现代话剧运动等同于“易卜生运动”。可惜的是,他们在美国虽然也写了、演了一些戏,都只是改编中国戏曲的《长生殿》(余上沅编剧)和《琵琶记》(余上沅和赵太侔导演)等急就章;他们回国以后又发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多数人并没能进入主流戏剧界,还没有留下什么理想的独创作品,国剧运动就草草收场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留日归来并未声明参加国剧运动的田汉倒是写出了不少颇含“国剧”意蕴的小型话剧,《南归》就是一个好例—他后来更直接写了不少戏曲剧本,取材于民间传说的《白蛇传》成了各戏曲剧种搬演最多的剧目之一。不同于声明要当“中国易卜生”的洪深以及师法易卜生、契诃夫的曹禺,田汉更像是个浪漫派诗人,不愿受写实剧严谨形式的束缚。1929年的《南归》是个独幕剧,四个人物、一个简单的三角关系:村姑被同村少年看上,母亲要女儿出嫁,而她思念已久的流浪者回来了。最后,抱着吉他的游吟诗人还是失意地走了。可以说这个从结构到语言都凸显诗意的小戏浸透了波西米亚情调,却又很像地方戏曲的折子戏,充溢着乡村的野趣,和后来成为中国话剧主流的易卜生式资产阶级客厅剧大异其趣。
鲁迅也写过一个短剧,《过客》的农村场景和人物关系仿佛和《南归》十分相似:一个女孩、一个老人和一个来了又走了的无名“过客”,只少了一个同村少年。但这部带有未来主义和达达主义风格的寓言式短剧关注的不是爱情,而是人类痛苦荒诞的生存环境和走向彼岸的不懈追求。这个剧本像一首散文诗,也充溢着诗意,但不同于田园诗《南归》,它的诗意是苦涩的、哲理的。过客永无休止的跋涉不由让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舞台指示中那“几株乡间杂树”旁“似路非路的痕迹”则隐隐预示着二十多年后蜚声世界剧坛的荒诞剧经典《等待戈多》。不知道塞缪尔·贝克特有没有读过鲁迅剧本的译本,看上去《等待戈多》好像是把《过客》的动作反了一下,主题却还是十分相像:鲁迅的过客是每天不停地向前走去,贝克特的两个流浪汉则是每天来路边等待,二者都是不断的重复,目标虽不很明确,动作却无比坚决。所以,马丁·艾思林在他的戏剧史论经典《荒诞派戏剧》一书中,用西西弗斯不断往山上推石头的故事来读解他总结发明的“荒诞派”这一概念,其实这个意象用在动感十足的“过客”身上还更贴切些。可惜,《过客》这个起点极高的荒诞派先驱之作是鲁迅留下的仅有的两个短剧之一,因为过于超前,好像一直还没得到戏剧人的重视。
现在,学了一百多年西方话剧的说话方式以后,再来看看最初的拓荒者们所做的独创性努力,我们对创造中国特色的话剧是不是可以更有一点信心呢?(制图 冯晓瑜)
孙惠柱纽约大学人类表演学博士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过客》这个起点极高的荒诞派先驱之作,是鲁迅留下的仅有的两个短剧之一,因为过于超前,好像一直还没得到戏剧人的重视。右上为书中插画,右下为剧照。均由孙惠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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