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艺人阎逢春(上)

阎逢春,不可复制

有这么几年,我因为记述蒲州梆子的历程,突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领域。戏曲按理说打小就听,对活在戏曲舞台的人物——演员,一直却是若明若暗。虽然他们老早就是公众人物,那个时候的明星。明星是怎样的人?圈外人其实并不了解他们。尤其是五十六十年代的的舆论塑造,他们呈现给大众的形象,总不那么准确,好些地方甚至是有意涂抹了别一种色彩。再加上他们相对于工农兵的小圈子,外人也不认为了解他们有什么价值。

蒲州梆子是一种流行于晋南关中一带的地方戏,和西北的秦腔一样源远流长。别看蒲剧属于小剧种,他的名演可有好几个享誉全国的大牌。京剧天字第一号,从来不轻慢它。河东关中,历史悠久,文脉雄旺。王秀兰、阎逢春、张庆奎、杨虎山、筱月来,在戏曲圈子里啸傲群雄,天下何人不识君。访谈渐渐深入,我却越来越鲜明的感到,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阎逢春。

今天,五大名演除了王秀兰都已经去世。阎逢春1975年去世,迄今已经超过30年,人们的追思怀远倒是越来越强烈。时间没有能够磨去他的声音和影象,他的贡献,他的为人,他的独创,千淘万漉,历久弥坚。风云没有能够吹散他的千古绝唱,锻打越发突显出他的艺术价值。他留下的巨大空白,至今没有人能够填补。近几年,继承和研究阎派艺术的声音浪打浪涌。在晋南大地游走,你依然能时时听到高亢激扬的阎逢春唱段。那随口哼唱的玩家都是一脸庄重肃穆的表情。这是因为,阎逢春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轻快油滑的喜剧唱段。而他的人生悲剧,更是后人感叹惋惜,久久不能忘怀的。

八十年代以降,戏曲复兴,有过十来年好景。五大名演都有后来人传承学习,青出于蓝胜于蓝,新人辈出胜旧人,人们便不觉有什么缺憾。惟独面对阎逢春,没有谁敢说他超越了阎师傅。他的表演艺术,演艺界神往又如高山仰止。徒弟们也努力,学几年就泄了气。观众更是不买账,赞美阎逢春的超人,同时也就斥骂梨园子弟无能。想学成阎逢春,差远了!

戏曲界的老专家,许多都是老阎当年的同事朋友。谈着谈着,他们会声音细下来,慢下来,抬起头,远望着西天一抹黯淡下去的霞光。默然的沉吟里,倾诉的是狠狠的惋惜。那人,怎么就早死了呢?哪怕死一个旁的谁呢。再活10年,蒲剧绝不是这个样子。

不管时代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阎逢春定然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范本。

世间再也不会有阎逢春。

天才是不可复制的。

绝技在身

阎逢春出身梨园世家,他的父亲阎金环就是蒲剧著名的南路须生。他15岁随团学艺,17岁已经是蒲州解州绛州一带小有名气的演员了。21岁入西安晋风社,成为头牌须生。日寇入侵以后,阎逢春有家难归,随剧团在西安兰州青海演出十多年,载誉大西北,蒲剧在西北在边地的声名,归功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流浪苦斗。翻查西北各省的戏剧史,比如青海甘肃30年代40年代的演出,那时的戏班子,就是蒲剧的班社。大西北绥远,是蒲州梆子当时的主要活动场域。抗战年代的叱咤,至今感觉纸上有余温。

演艺天才的养成,注定时乖命蹇。阎逢春18岁时血气旺,正是学演的好年华。因为倒仓坏了嗓子,被班主辞退。悲观绝望的时候,西安城名士高人李逸僧老先生收留了他。李老的侠义肝胆,剧坛无人不晓。老人非常欣赏这个奇才,决心帮他一把。他延请一位有经验的教练,教他合理发声,鼓励他刻苦拔声练功。蒲剧发声类似秦腔大吼,因此练声一般人称做“嚎嗓子”,可见用嗓的苦拙。阎逢春从此天天躲城壕根,钻地窖,背着人嚎嗓子,家里人说有一阵他练得尿出血红。经历了一年多的苦练,阎逢春终于练就了一种别于常人的复音,对其他剧种也许不算什么,对蒲剧这可是大喜过望。因为梆子戏本来男女同腔同调,蒲剧男腔跳跃腾挪,演员必须有一个坚韧高亢的复音区。

我写这个复音不过是借代。至今在蒲剧行家中间,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也是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有说腹部的“腹”的,有建议用带引号的复。反正它指的是假嗓子,又和通常的假嗓子不同。需要努力高迸宁可嘶哑也不可轻巧滑动的那种发声。在现代化的歌唱教学中,它肯定被视为不科学。可在晋南关中,你要不这么唱,老百姓听了只能骂你冷场寡淡。

演唱问题已经过关,阎逢春开始苦练帽翅功。所谓帽翅功法,指的是须生上台所戴的官帽,两边的帽翅可以自我控制甩动,或者单甩,或者双甩,或者上下忽闪,或者前后飞翻。行家的表演绝不能摇头晃脑,全凭内功发力指挥。这当然是秘不示人的绝活。和川剧的“变脸”一样,这是一个剧种的看家本领,不能随便传授给外人。清代梆子戏就耍过这个绝活,后来渐渐绝灭。演出时,根据剧情需要,配合特技表演,这是阎逢春对戏剧表演的杰出创造。五十年代许多地方戏都来山西学帽翅功,现在剧团的娃娃生也时常会晃荡几下子,且不说运用高下,只说在那个年月,阎逢春可是当之无愧的创功人。仅此一项,他的贡献就应该在戏剧史上浓墨重彩写一笔。

阎逢春的继承创造远不止这些。前辈彦子红,十三红任金祥他悉心钻研多年。他向青衣冯安娃学板眼节奏,向小生彭福奎,二净杨李敬学身段鼓点,眼神和表情向孙广盛求教。向父亲学三倒腔,发展丰富慢板旋律。他躲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偷看景恒春的《采桑》,他三番五次观摩秦腔的《拆书》。转益多师,化为我用。在四十年代,阎逢春的表演艺术已臻成熟。他的演唱,时常是一声掷地,满堂爆采。除翅子功外,他的靴子功,鞭子功,髯口功,也已经得心应手。无论什么功法,到他手里都不是死的。他的可贵之处,是善于根据剧情用功,使人觉得入情入理,又出神入化。他的戏路也很宽,无论袍带戏,箭袍戏,靠甲戏,官衣戏,甚至反串小生短打,都有别开生面之处。继承前人又超越前人,练好功夫还要创造性地使用。总之在蒲剧须生行当的各种角色,他已经都能够驾轻就熟,拿到手就有所翻新。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

翻身问题

我至今不清楚阎逢春的履历表上,出身一栏填什么。土改时,他家分房分地分浮财,应该算一个贫苦农民。但要论戏份,回家过年,班主先预付24块现大洋,他的固定收入远远高于一般农民。解放初贫苦农民吧分地斗地主称作“翻身”,欢庆从社会底层翻到了上层。阎逢春曾经撒过怨气,“翻身哩,翻身哩;两身翻成一身哩。”(指皮袄)牢骚还是玩笑,都能说明,他应该是一个城市的高收入的戏剧从业者,可惜那时没有这种成分划分。

阎逢春带着一身绝技走进新时代。他拥抱新政权,新政权也热情接纳了他。“党找雷刚,雷刚找党”,(京剧《杜鹃山》评论)那是一个放声歌唱的时期,文艺工作者和他的管理人有过令人怀恋的蜜月。

1950年开始的戏改,全国和山西都禁演了一批剧目。涉及到蒲剧的,有《断桥》《芦花》《忠报国》《六月雪》《杀狗》《火焰驹》《教子》等,禁演的理由不一而足,总起来说,表现出强烈的意识形态化的指导倾向,比如《芦花》是“替封建统治者宣传”,《忠报国》“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秩序”,《教子》“宣传封建道德,读书人压倒一切”等。蒲剧传统戏《六月雪》遭禁只有两个字:“反动”,连简单的释义都没有。《杀狗》遭禁是因为“散布退伍思想”。可见那时开国甫定,大刀阔斧破立,人们还习惯施行粗暴的政治手术,顾不得细化择弃的条款。关于舞台净化,禁止使用踩跷上凳,吹火变脸,七窍流血,拖伤带彩等特技。从这些禁令看来,老艺人王存才的戏受到限制较多,阎逢春还影响不大。他的大部分剧目还可以出台。洗心革面,尚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阎逢春从中体会到某种管束,体会到进入体制和自由演出的区别,当是确定无疑的。

神奇的帽翅

从五十年代初期到文革之前,阎逢春的艺术创作的辉煌时期不过十多年。即便在这十多年,他也一直是戴着沉重的镣铐舞蹈。在种种常人难以置信的限制和阻碍中,他走出了一生最为灿烂夺目的夺冠之路,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就。

阎逢春的帽翅功可谓蒲剧一绝。当年它是阎氏的独创。至今他的功法后人依然难以企及。仅从技术创造的角度讲,它也属于高难度的杂技技能,象川剧变脸一样,应该视为值得世代秘传的中华无价宝。何况阎逢春在创功当初就已经把它艺术化,成为戏曲表演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的帽翅颤动甩动,是剧中人心理活动的外化,是和剧情浑然一体的心海扬波。阎逢春的保留剧目《杀驿》《舍饭》《周仁回府》,都是帽翅功法出神入化的典范。《杀驿》剧中,吴承恩要拼命搭救恩人,苦无良策。如何表现人物的沉思犹豫,他在室内踱步,缓缓转身,背对观众,双目痴呆如一尊泥塑。这时两只帽翅微微启动,上下颤抖,表现人物内心那种抽搐似的紧张。帽翅甩动逐渐强烈,我们可以领会人物内心翻江倒海拼命挣扎又走投无路的困窘。他不停地徘徊,忽然好象若有所思,出现一线生机,这时帽翅甩动减速,一只缓缓停下,另一只启动摇闪。有顷,动者复归静止,另一只停歇的又开始由颤动渐至剧烈。这是左思右想,左右支绌,心乱如麻?终于,他拿定了主意,冒名顶替,代恩人去死。这是怎样的心底滔天巨浪?两个帽翅瞬间由一动一静转变为上下互动,同上同下,又变成前后滚动。一对帽翅忽闪,我们看到的是人物知恩图报、义薄云天的壮举。室内人做困兽斗,世间风云犹变色。这一对帽翅,震荡世道人心,天地之间一时正气浩然动河岳泣鬼神。观众声泪齐下,台上台下共鸣,场场演出,场场剧场唏嘘如沉雷掠过地面。

一母同源又互通秦晋,蒲剧和秦腔的演出剧目常有交叉。《周仁献嫂》都是两家的重头戏,《回府》一折经常单折演出。是献嫂求荣,还是舍妻救兄?回府一路,上演的就是这样生死存亡、进退维谷的心理较量。阎逢春同样使用炉火纯青的帽翅功,将周仁在夹缝中的生死抉择演绎得悲痛惨烈又大义凛然。这里阎逢春如天外神思,添加了一个踢纱帽上头的绝技。奸相赐他官身,是为了笼络他卖身。犹若沐猴而冠,他无比厌恶。他弃帽在地,抬脚要踩要踏。想到权奸势大,生杀予夺全在人家,又怎敢抗命。这时只见阎逢春把粉底朝靴一拧,探进帽壳,伸腿一挑,官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头顶。这委实可称神来之笔,只一脚,人物的鄙视厌弃和无可奈何全在其中。一脚,有多少丰富的内容耐人寻味!既是绝技,又是艺术化的神奇展现。提炼一个舞蹈动作,浓缩多少生活内容,幻化成为说不尽的形式美。你只有拍案叫绝。

风波乍起却也无端

经历了多年的提炼改造,阎逢春的帽翅功日益出神入化,得心应手。正因如此,在晋南地区,受到当地群众如痴如狂的欢迎。看阎逢春甩帽翅,成为当地老百姓的人生一大享受。可能谁也没有想到,这种不伤官不损民,高说是艺术低说是娱乐的演出,竟然也有人挑刺反对的。

1955年的春节前夕,《光明日报》刊登出一篇读者来信,批评阎逢春的帽翅功表演是“形式主义”。这对于阎逢春,不啻当头一棒。这时,革命化已经逐渐占据宣传阵地的主流位置,左倾姿态已经开始让人敢怒而不敢言。加上《光明日报》的全国地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剧团内部立刻有人呼应,一时,反对阎逢春在舞台演出甩帽翅的呼声也风起浪翻。阎逢春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身怀绝技反而成了负担,大约每一个苦练戏工的演员都不会想到。

若干年以后,有剧团的好事者巧遇《光明日报》记者,问及当年的“读者来信”,客人冷冰冰地扔回一句:你们没人闹,我们登那干啥?历史已经走过了多少往事,追究当年谁家挑起事端已经没有意义。让人寒心的结论却是明明白白教训了一代人:天才的四周其实刀枪环逼,生存的环境竟然也如此险恶。

不久剧团在运城工人俱乐部演出《周仁献嫂》,这给阎逢春出了大难题。考虑再三,他向团领导提出:自愿放弃“甩帽翅”绝活,免得招惹是是非非。当晚演出前,剧团副团长特意在幕前讲话,告诉观众今天的《周仁回府》阎逢春不甩帽翅了。“阎逢春同志提高了思想觉悟,自觉接受报纸批评,放弃形式主义的表演!”台下观众立刻大哗。什么?阎逢春不甩帽翅了?哪来看什么劲!果然,演到《回府》,这本来是阎逢春大展才艺,使用帽翅功淋漓尽致地表现周仁内心痛苦挣扎的高潮戏段,他却只好急匆匆地走了过场。顿时,剧场的轰吵乱成一片。“不甩帽翅不行!”“不甩帽翅不行!”人声鼎沸,后排的观众站起来大叫大喊。任声浪沸涌,舞台上冷冰冰的锣鼓过门旁若无人地敲过,阎逢春卸掉带翅纱帽,黯然无言。

嗣后每次演出都是这样。观众强烈要求,阎逢春无可奈何。每次演出,都要剧团出面解释疏导。实在拗不过去了,戏毕,让阎逢春洗去脂粉,脱去袍衣,戴上官帽专门表演一回甩帽翅。但是,脱离剧情,这已经成了卖弄技巧的杂耍,仿佛街头卖艺。也许这会儿人们体会到了,把它和剧情肢解开来,这才是地道的形式主义。

这样的尴尬一直维持到1956年。是年剧团赴西安演出。一天晋南剧协突然收到阎逢春和剧团发自西安的一封急信,信中谈到,西安的戏剧界专家和戏迷,对阎逢春废掉帽翅功特别惋惜,戏迷观众听说没有帽翅表演,也非常沮丧。从来信可以看出,光明日报那个读者远远代表不了爱好蒲剧的广大民众。来自另一面的呼声越来越强烈,不论剧团还是阎逢春本人,已经顶不住铺天盖地的强大的压力。同时,平民百姓的支持,也让阎逢春在彷徨思考中拿定了主意,他坚信自己的创造是符合大众审美需要的。也在这时,他才有胆量向剧协提出恢复帽翅功表演。当时担任晋南专署文化科长的邓焰同志见信答复:“只要符合人物特定情景下的心理活动,甩帽翅就不能看作形式主义。”这一句似乎做了某种限定的聪明答复,其实就是给帽翅功网开一面。阎逢春当然是大喜过望。禁锢了一年的帽翅功终于重新登上舞台。冰藏一年,一压一放雄辩地证明了它的价值。一场关于“形式主义”的争论,自此云散天开。

回头再看形式主义

蒲剧讲究做戏功夫不自今日,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早在清季,蒲剧的特技在京地就令人啧啧称奇。张伯驹的《红毹记梦诗》中有一首这样说:

跷工甩发并惊奇,
帽翅飘来更可师,
北乱南昆无此艺,
却教绝技出山西。

在诗下他特意加上一个小注:

山西蒲州梆子跷工、甩发、耍帽翅称为绝技,——小楼,叔岩皆不能为之,独山西梆子能两翅同耍,或单耍右一翅,或单耍左一翅,诚绝技也。

这里说的清楚明白,即便当时的京剧名家,也来不了蒲剧演员这些招数。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要看绝技,只能找蒲剧。而“蒲州梆子”的得名,最早就见诸张伯驹的这组七言诗,大名见之于经传,一开始就和绝技紧紧联系在一起。
五十年代那一场小风波,阎逢春的帽翅功曾经被贬斥为“形式主义”,由此停演一段。经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雨曲折,我们终于能够面向一个更加宽阔的视野,以更加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蒲剧的绝技表演。戏剧和杂技,一开始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明代的戏班,时常是戏剧杂技混合演出,武戏演到一定火候,时常脱离剧情,开始做硬气功和杂戏表演,可谓喧宾夺主。发展到后来,戏曲对杂戏武艺的吸收融合,就成为非常自然的事情。武戏自不必说,就连一些文戏演出,其中也少不了杂技技艺的元素。《清稗类抄》记载:戏必有技。戏之难,非仅做工,犹必有技而后能胜其任。——即以文戏言之,琼林宴之履,生一出台,伎须以足掷履以首承之,不得用手扶助,自然安置顶上方合;乌龙院之靴,宋江应于旦膝上左右旋其靴尖与指相和,必相左以速而善变其方位为能。——杨妃醉酒之爵,衔而折腰;采花赶府之花,招手而出近戏法。——其技皆因弦按节,炫异惊奇,非夙能者,难以为之。

以上可见,戏曲表演过程中,将踢弄和耍弄技巧艺术化,甚至柔术表演,手技戏法,戏曲表演中都是经常出现的。“戏必有技”,是说杂戏技艺属于戏曲演员的必备技能。一直到民国年间,蒲剧演出依然还保留有这中戏外炫技的习惯。当时的戏台,照明设施落后,台口两边一边一盏大油灯,泡着粗粗的灯捻子,依靠点燃豆油照亮台面。时间一久,灯捻长出灯花。这时,演小生的两根翎子飞快划过,左一划,右一划,两边的灯花齐齐被打断,油灯爆亮,众人喝彩。这个特技就叫打灯花。王存才踩跷,圈椅背弓飞上旋下,腾挪之间,被脚下的“小石子”绊了一下,他捡起来,伸跷脚尖崩地一踢,小纸团准确地跌落在老后场妇女的怀里。众人欢笑响成一片,接着演出。杨虎山父亲固荣老汉演出《八蜡庙》,一出鬼门道,哇呀呀——嗨!一声喊出,一柄三股钢叉喀嚓一声飞出去,叉中台口柱子。三尺长的叉把子还在忽摇忽闪,众人心惊肉跳,齐刷刷往后一倒,台下水涌一般。老汉大吼一声开场。冷汗未干,接着赞口不绝。你说这些表演,和剧情有什么关系?由此推理,阎逢春有时即便就是游离了剧情来一段甩帽翅,只要老百姓爱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大呼小叫痛心疾首吗?

终身艺人阎逢春(下)

老戏就是我的命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颁发开展文化革命的通知,正式以文件形式批判彭真等人对抗抵触文革的“反党罪行”。消息传来,阎逢春边听文件,一边和身边的同事悄悄地议论:“难道彭真就没有做过好事?彭真有问题也要一分为二。”这句话明明白白表现了他对文革的态度,也由此决定了他的十年苦难劫数,一场悲剧命运就此开始。

剧团还在太原演出,家里的革命躁动已经不可遏止,运动迫不及待地开始。蒲剧院很快出现了给阎逢春的大字报。主要内容是:跑遍全国演反党戏,指《薛刚反朝》等。思想一贯反动,指他平时的牢骚怪话。不参加政治学习,走白专道路。给他扣上的帽子有三顶:反动艺术权威,漏划右派分子,隐瞒的国民党员。特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揭发材料”,绝大部分来自他当年入党向组织讲清问题的“交心书”。这酷似别一种形式的“引蛇出洞”。只是这个出洞较之当年更为自觉,完全是在受到感召以后的精神缴械,打击自己的“炮弹”是自己挖出来上缴的。

文革之初火力虽然猛烈,但毕竟还是群众的自发行动,没有“组织定案”的性质。因此,阎逢春的反抗也是极为激烈的。66年夏天,“破四旧”风暴掀起,文工团一帮红卫兵冲进蒲剧团,要烧掉演出传统戏的全套服装道具。这位老先生怒从心头起,拦住闹事的学生,对着蜂拥而来的大队人马大叫:“你们敢烧戏箱,就让我把白蟒穿上,连我一起烧了!”事后,有同辈的师妹拉住他,悄悄地说:你真胆大,现在说错一句话都要挨斗,你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可要召祸!这位师兄的回答是:“我就不信,老先人几百年传下来的艺术,说烧就烧了?没啥想的,豁上一条命,还能咋的?”阎逢春演了一辈子传统戏,戏装就是他的命。一旦有人要他的命,他当然要豁出去。文革中间,好多剧团的戏装被烧掉,包括北京的大剧团。我还没有看到那一位老艺人敢于站出来以死抗争。阎逢春能挺身而出,他的刚烈,他的骨气,在艺人中间少见。不用定性到“革命大无畏精神”,不用谬夸他“保护国家财产”,说到底,传统戏,就是他的命!有人要动他的命根子,你会看到一个怒目金刚,拼命三郎。

阎逢春的罪行说了千条万条,核心是一条:“不管改朝换帝,我还是登台唱戏。”应该承认,批斗者还是有点眼光的。这的确是阎逢春的演艺观。批判者气势汹汹地质问:难道反动派掌了权,你也为他们唱戏?批斗会上,阎逢春当然不敢辩白,但回忆历史,阎逢春何尝不是如此,哪一个名演不是如此。他给老百姓演过,也给旧军阀演过,给国民党要员演过。新政权诞生,他在北京的演出更是红火热闹。不必说蒲剧,不必说阎逢春,就是北京的国家京剧,就是驰名全国的梅兰芳,程砚秋,四十年代蒋介石庆寿,二位也曾经祝寿演出。这只能说明戏剧的全民性民族性。只要属于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中国的戏曲总能覆盖了你的心海。这也说明了戏曲的恒久价值。改朝换代,政权更迭,江山易帜,不变的是传统艺术的常在,不死的是千年一脉的承传。这仿佛是艺人的立场含混,其实正是艺人的艺术节操。艺人是自卑的,面对各种政治势力,他们似乎都在苟活,艺人却也是自信的,不管哪一家政治集团,谁又能离开我们一群?以远离游离在政治之外自许,这正是艺人的把持的处世原则。把他们当作一个革命者,那是局外人的身份误判,怪不得他们。

文革初期,群众性的斗争批判名目繁多。贴大字报,戴纸帽,单位批判,游街,文化界的大会批判,全市的大规模批判,阎逢春因为是文化名人,各种形式都领受过。可实在说,阎逢春在心底没有服气。他说的最多的,还是传统戏。私下他曾经和关系好的同事议论:“不让演老戏,我就是想不通。”对“样板戏”独霸舞台,对英雄人物的千部一腔,他非常反感,和几个朋友聚会,他也忍不住要放胆批评:“艺术怎么能走一条路呢?一个英雄人物也可以允许有多种不同的演法。”他以旧戏包公这个人物为例加以说明。在他看来,包公各剧种都在演,但脸谱不同,演法不同,有一百个剧种,就有一百个不同的包公形象。“花各有色,人各有貌,演戏各有各的窍。”这些按理说都是艺术常识,不过在当时发布这种言论,都是很不适宜甚至非常危险的。他简直忘记了屋子外面就是极左的狂涛,一言不慎,就回招来灭顶之灾。

各个剧团都在大演样板戏,他的徒弟也经常私下请他去指点演出。蒲剧团赶排《红灯记》,他没有资格到排练场去,他先看了京剧电影,觉得钱浩梁表演的“刑场斗争”过于死板,不如蒲剧利落。他设想了不少改进的地方,三番五次请求,想给饰演李玉和的演员说一说。导演组避开军代表,偷偷地让他临场示范说了几回戏,都是画龙点睛的地方。这在当时,都是破坏样板戏,放毒恶攻的罪过。他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指着样板戏说三道四。这老先生只认艺术,不管压力。能招致什么后果,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传统戏还能不能复出?阎逢春始终怀抱一腔希望之火,怀旧之心,终而未死。他的批斗会最多,押回牛棚,他淡淡一笑,检查照写,练功绝不停止。眼看着岁月如流,自己已经很久不登台了,腰腿是否硬了?将来拿不出功架怎么办?他担心由此成了废人。有一天中午,他终于按不住焦灼,便找到一块挨批的曹锁元,嘱咐难友看住,不要让人进来。他说:“你给我看着人,让我活动活动身子,看我演戏还行不行。”他在牛棚里偷偷踢了一套腿功,练了一套“小连环”,难友们觉得他的老工夫还在,他自己也觉得将来完全可以登台,至此心情稍稍宽慰。此时,室外播放着样板戏铺天盖地的音乐,传统戏的演出早已绝迹。只有阎逢春的关门练功,还在顽强地为他招魂。

但是,眼看着年年岁岁,春花冬雪,文化革命结束遥遥无期。他整天只能卖票,收票,打扫剧场。一个再乐观豁达的人也终于撑持不住,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曾想到由自己的手结束一切苦难,他寻过死,幸亏被人发现救下。

他一下子老了。发过一回脑血栓,半个身子从此不太灵便,走路开始摇晃。只是在见了几个老铁哥们,他还会认真地问:“你说这老戏就不让演了?”那脸上惋惜和失望交织,让人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所谓定案

1971年4月3日,阎逢春终于等来了定案的日子。如果说,此前的群众运动尚有可以原谅的过火,对于官方的结论他还抱着一线希望,那么拿到的结论,无异一声末日宣判。军代表把他召来,宣布了一个冰寒彻骨的结论:经地区文化大革命核心小组批准,阎逢春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处理意见是不戴帽子,开除党籍,开除工职,送回原籍,交群众监督劳动。这即使在毫无道理可讲的十年浩劫期间,也属于荒唐的畸重处理。对本人的处理还株连到家属子女,儿子阎景平下放到面粉厂当劳力工。不要说往昔的风光,全家人起码的吃饱穿暖都成了问题。他们真正成了走投无路的弃儿,革命的风浪滔天,艺人切实领会了自己的委屈和卑微。九万里风鹏正举,自己何故成了向隅而泣的可怜虫?

艺人一旦离开舞台,立刻就和乞丐一般沦落。阎逢春只好托人说情,找个苦力活儿干,贴补家用,在解州采石场砸石子。一把铁榔头,从早到晚,把开采的石头砸成碎小的石块,铺路和水泥。一身绝技,名满天下的艺人,在这里领受到了生活的全部严酷。活儿重,挣不了几个钱,伙食很差。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采石场的劳工知道来了个阎逢春,经常欢迎他唱一段。老戏不能唱,他只能唱自己反胃的样板戏。抚今追昔,伤感和绝望夹击着老人,他依据自己的身世,编出了一板《采石歌》,给工友们献艺,也排遣郁积的苦闷。这一板大约四十句的《采石歌》,是阎逢春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编创。

据当时下放到盐化二厂劳动的郭伯龄回忆,1973年深秋,他在运城钟楼街附近遇到一位老人,一身油污,劳动布工装,弯腰驼背,灰头土脸的样子,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出将入相,叱咤风云的阎逢春。前些年两人曾在蒲剧院见过一面,郭伯龄介绍了自己的落魄,也是同病相怜,阎逢春才敢随他到家里作一回客。边吃边谈,回忆数年间的鱼龙变化,感叹沦落潦倒,阎逢春黯然伤神。郭伯龄问他还想不想唱戏。阎逢春告诉他,红卫兵不在时,没有人监督了,我一个人干活就偷偷哼几句。老戏不能唱了,他唱的是自己遍写的《砸石歌》。阎逢春边说边唱,《砸石歌》回忆了阎逢春几十年的舞台生活经历,最后是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苦难记录:

可叹好景不长远,碰上倒霉的六六年。

头上帽子一顶顶,身上牌子一串串。

当年人争我唱戏,如今抢我做批判。

没有吃,没有穿,无奈来到乱石滩。

一把铁榔头,砸向中条山。

砸得耳朵嗡嗡响,砸得胳膊阵阵酸。

日出砸到夕阳下,只砸出一碗糊糊饭。
——
阎逢春边唱边哭泣。一个老人的悲苦之声,越发令人伤情。阎逢春演过多少慷慨悲歌的大戏,没有想到晚年自己也成为一场悲剧的剧中人。剧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当年阎逢春的《芦花》的悲苦之音,曾经感动了几代人,多少人同洒一掬同情的眼泪。现在轮到阎逢春自诉身世,却也只能躲在一个角落,向几个贴心的知己哀哀哭诉。在这个“人民大众开心之时”,连他的哭诉也是不合法的。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小城,有几个人能理解他的冤情,倾听他的哭诉呢?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只能把委屈强压在心底。《砸石歌》像一首地下出版物,听到的人其实很少。

《砸石歌》,二十世纪中页,一个著名艺人的长恨歌。

正当阎逢春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赶上了一阵“落实政策”的清风。1974年5月,当时的运城地委经过复议,作出了阎逢春“回团工作”的决定。每月暂领生活费100元。户口粮食关系也得以迁回运城。可以看出,这个决定对阎逢春的冤案,仍做了许多保留。他的主要问题等于先搁置起来,暂不做结论。无论如何,他的管制生活已经结束。一个被错审错判了政治极刑的人,终于被放出了死牢。尽管还有另外一些凶险的声音不时传出来敲打敲打,他毕竟开始体会到一线光明。

多年积蓄的绝望,使得阎逢春脸上难以见到喜悦之色。谁能抗得住十年风雨?所有的畏首畏尾,都从无所畏惧开始的。他已经习惯低头走路,他已经习惯了避开众人,他已经习惯不和任何人目光对视。他已经习惯了以一个罪犯的身份面对一切。“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他已经习惯接受旁人的鄙视和侮辱。低眉顺眼,缩手缩脚。他知道自己脸上打着印记,他不过是一个监外执行的犯人。至今“妾身未分明”,依然还是个戴罪之身。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轻狂的欢欣。

他依然离群索居,他依然踽踽独行。外面不断传来解放干部的好消息,他兴奋过后,又悄悄压在心底。只要文革还在运动,谁敢轻言是非成败。看大势,却又能感到松动和解冻。压抑和兴奋交织,敏感和激动常常袭来,以他的老迈衰弱,已经很难抵御各种情绪的交相进攻。无论家人还是朋友,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实际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

解放,他已经承受不住

1975年的元月13日,单位又通知开会。管他开啥会呢,阎逢春提起小板凳,一瘸一拐到了会场。他挑了个角落,没人注意。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讨论本团外交王世荣的定案问题。听着听着,阎逢春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往常揭发的“罪行”,都是不管有没有,先定了再说。今天是一条一条核对,没有根据,当场否掉。眼看着王世荣就没了啥“罪行”,这不是要平反么?尤其是自己的好些“罪行”,本来就是和王世荣的闲谈,这下莫非也要一风吹么?

热血缓慢地从脚底升起,他感到身体一寸一寸热起来。从下至上,血流加速上涌。开始在周身冲撞。血浪冲进脑海,一个多年羁押的灵魂,那禁得突然狂奔。一个禁锢多年的脑体,哪经得波翻浪涌。大潮浪打浪奔涌进来,很快冲垮堤岸,顺势蔓延。他看到了漫天霞光,血色洇开,在眼前交织出无边无际的醉人的云锦——

他身子一仄,偏倒在地上。身边的人连忙拽胳膊抬腿,他只有一句话:

“我不行了,快送我进医院。——”

剧团连忙通知家属。阎景平还在河南演出,飞也似的招回来,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他死在为别人平反的会上。

他就这样,带着罪名,带着遗恨,惜别了他难割难舍的蒲剧。黎明的曙色已经染白天际,他没有能够看到。

他一生,有声有色,声色相映,有血有泪,血泪交织。大红大紫之后,是十年的黯然失色,十年的贱民生活。屈辱和卑微之中,他也没有忘了蒲剧。他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蒲剧的地方,想一想,蒲剧对得起他吗?

蒲剧抛弃他已有十来年,蒲剧冷落他更久。蒲剧给他设下的坎坎坷坷,他都收纳了。在长期的政治重压下探讨蒲剧的发展,在严格的束缚中求长进。东遮西挡,他拼命带着蒲剧上路,一路闪出耀眼的弧光。一步一步,艰难竭蹶,政治高压外来干扰伴随着他走过了一个剧种的黄金时代,艺术成就终于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人以剧传,剧以人传,剧团因他的演技声誉远扬,没有他就没有蒲剧的辉煌。他是几代人尊崇的通天教主。今天,他终于决绝地一脱手,顾自上路了。他还揣着一颗热心,他还有活跃的构思,这一切时时就在心海翻腾,波翻浪涌,在等待一个倾泻的时机,生命的闸门轰然落下。都由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阎逢春死得太突然,他的问题还在那里“挂着”。这让他的葬礼有些尴尬。尽管如此,有关方面的领导朋友,还是络绎不绝赶到现场,最后送送这位天才的演员,不幸的朋友。为他的遭际洒一掬同情之泪。葬礼现场到了五百多人。当年万人空巷挣抢一睹丰神峻仪,他见过的大场面多了,五百人不算多。但是今天,他明白自己依然戴罪之身。五百人侠骨柔肠前来送行,已经足可以代表小城的艺术良心。我为这五百个同乡骄傲,在需要站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室外风刀霜剑,寒气逼人,这人人都知道,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足以让小城人心沸腾。

2月5日,也就是阎逢春死后二十天,运城地委决定给阎逢春平反,恢复公职,恢复党籍,恢复名誉。在人民剧院召开了隆重的平反大会。文革期间能够作出这个决定,显示了当地领导拨乱反正的魄力。令人惋惜的是,决定怎么就晚了那么一点。一个月前如果能息讼平冤,阎逢春或许不至于迅速的离开。至死他也没有解脱了紧箍咒,顶着罪名,顶着屈辱,他神色黯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能看到,他是依然紧缩着身心去世的,包括四肢,包括灵魂。

身后事,结识阎景平

阎逢春生前曾对人说,要是死了入殓,他愿意穿一身戏装,蟒袍,官帽。到了灵台地府,他依然梨园中人。朋友戏说:那还不容易,给小子景平说一下就是了。谁料他死的不是时候。在文化革命的1975年,谁敢冒这等大不韪,找一身戏装做寿衣,那是自找挨斗。“回团工作,领100元生活费”。算职工,算干部?一身普通中山装入殓,稀里糊涂放一马已经是给了脸面。运城当地干部都有土葬的习惯,他的家乡就在中条山脚下,越过盐池就到。不管外边怎么看他,村里乡亲们决不嫌弃。阎逢春能在家乡入土,他愿意回来,乡里也欢迎他回来。在他们看来,阎逢春永远是西姚村的骄傲。

一切好像就这样结束了。唱腔已止息,骸骨会朽没。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川依旧枕寒流。物是人非,一缕轻烟飘散,谁还来翻检往日的故事?

可是阎逢春不是这样。1976年文革结束,传统戏解禁,人们像久旱的庄稼渴盼大雨,随便一出传统戏,人们都觉得新鲜,出来几个跑龙套的,年轻人也觉得好奇。戏还有这么演这么唱的?这时长辈就会在旁边插话:

“你没有看过阎逢春,那才叫把势。”

人们越来越怀念阎逢春,感叹他没有活过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极左杀人,他肯定会有更出色的发挥。如果他不至于英年早逝,他还能传下多少东西。历史要再给他十年时间,文革以后的蒲剧定然不是这个样子。

文革期间录制技术落后,他留下的音像资料很少。大量的是流传在人们的记忆里。记忆最难复原,似乎最不可靠,记忆又最可靠。上一代的观众还在,阎逢春的音容就保留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顽固地排斥掉所有须生,蒲剧的须生没有一个入眼,原因在他们心里都早早安置了一个阎逢春。阎逢春仅存的几个徒弟也知道自己艺不如师,有什么办法,师傅已死,戏技总不能失传。他们只能铁板着脸,一遍一遍想象师傅的模样,复原给徒弟。这一场仿真传授,只能让师徒更加怀念前辈大师。失去的越发宝贵,失去才知道价值。阎逢春,已经成为蒲剧后人无法企及的范本。

阎逢春去世20周年,运城蒲剧界举行大型纪念活动,在他的故乡西姚村树立四铭碑一座,四面石碑,嵌刻全国各地文化名人的题字。大家聚会研讨讲学,研究阎派艺术的贡献地位继承发展,全国各地的戏剧名家送来书法和纪念文章,会后编辑了纪念文集。惋惜也罢,回忆也罢,谁也难以复原一个原本的阎逢春,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2007年我回运城老家,得知运城市里准备在西姚建一个阎派艺术纪念馆,收藏一些阎逢春的遗物,还有阎派艺术的发展现状展览等。三十多年过去了,从官到民,大家依然没有淡忘他。这个纪念馆建成以后,以阎派艺术为中心,实际上是一个河东地区的戏剧博物馆。可以想象当局的用意,他们是要把这个背靠中条山,面对古盐池的小村子建成一处文化旅游点。阎逢春作为文化艺术名人,已经成为当地开发旅游资源的一张名片。纪念馆建成后,将和闻名遐迩的关帝庙,普救寺,永乐宫一样,成为南来北往的人们了解古老的河东文明的一个窗口。那时,这个中条山脚下的小村子,氤氲着多么浓郁的历史文化情调。先贤骨殖不远,人们在这里浅吟高歌,体味中华戏曲的源远流长,滋养对于古文明的温情和怀恋。这也是阎逢春生前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阎逢春没有走远,他依然看护着我们。留神一点,可以听到他浩歌在天。

运城市黄河大厦,在城区也算一幢高层建筑。它的对面,有一条小巷。沿着小巷前行到深处,一座旧楼的一层,有一户人家。我今天应邀到这里访谈。

这家的户主叫阎景平,今年66岁,退休前是蒲剧团的演员,须生。

他是阎逢春的儿子。倒也该称老阎了。

谈话中间,为了区别清楚,我称他为阎先生,称阎逢春为阎老先生。

他说他退休这些年,所做只有一件事,抢救阎派艺术。

阎逢春生前,除了电影《窦娥冤》,没有留下录象资料,而《窦娥冤》他的戏份并不多,远不能全面代表他的演出水平。有几盘录音,基本可以反映他的演唱。但阎逢春的演出水平突出表现在功架,仅仅听录音,听不出名堂。比方说甩帽翅,听录音,那就是一段音乐过门而已。

得过阎逢春真传的徒弟,有的已经早已离开舞台,个别活着的也因为年长,拿不出当年的功架。他的关门弟子岳新生瘫痪多年,一年前去世。就在我赶到运城前三天,他的得意门生张保去世。71岁,活着也早已演不成样子了。

各剧团都有学演《出棠邑》《舍饭》的,观众看了,只是摇头。

有的在台下站着,一看台上的架势就叹气:唉,差人家阎逢春远着哩!

为了保留下阎逢春当年的演出风貌,阎景平一连几年,主要张罗着音配像,就是给父亲留下的录音配上演出效果。他自小跟团,也公须生。父亲的戏看过不少,配音演出,自然还是他最合适。

我没有看过他的音配像。恰巧第二天,一帮蒲剧票友自乐班要在运城最大的广场南风广场活动,他们每个星期日都要去热闹,大多是阎派艺术的戏迷。

蒲剧铿锵的锣鼓响起,高亢激越的唱腔直冲云霄。一股热浪席卷了广场,在大地回旋冲撞,当他撞到你的胸膛,你会立刻眼眶里充满热泪。

阎景平登场,和着伴奏,唱了一段《反徐州》。

旁边有人议论:还是人家阎家。立刻有人反驳:阎家怎么啦?除过是他儿子,论唱,还是论架马,能比吗?

不能比怎么办?当下,还是数他最能代表阎逢春了。

阎逢春的演唱,已经成为绝响。没有那个时代,没有那样的观众,没有那样的演出环境,当然就不会有那样的演员,不会再现那样的辉煌。某种意义上说,到阎逢春这里,蒲剧已经唱完。

高天曾经有大鹏飞过,但他没有留下声音。迄今,风来云去,年年岁岁,他的翅膀划过的痕迹呢,也消失得了无踪影。

历史再一次残酷地教训我们,失去的,永不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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