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是戏非戏,台下非戏是戏。 幕前幕后人生,庄谐俱含妙谛。
这首诗是写给于是之先生的。
1996年寒冷的冬季,于是之演完他的封箱戏《冰糖葫芦》后,病情就发展到了每况愈下的程度,和他进行语言交流已经变得十分困难。那示意性的各种表情和手势到后来连猜也非常困难了。有时,我们只能相对无言,一坐就是几十分钟、一个小时。有一次,我突然发现从他那张相当消瘦而疲惫的面庞上,从他那双有些茫然、苦涩又深邃的眼睛里,可以再读到一些岁月,那是昨天的于是之……
"它是通俗的,平民的"
《茶馆》是是之先生生命中的"极品"。"它是通俗的,平民的,但又是非常深刻的,还有,它美。"这是于是之先生对《茶馆》的评价,是他钟爱它的原因,却似乎也成为人们对于这位戏剧大师钟爱所在。1958年的春节,北京人艺上演了老舍先生写的剧本《茶馆》。可以说,从1956年交稿开始,是之就深深地爱上了这部戏,并且申请扮演主人公王利发掌柜。他说:"我觉得在还能演戏的时候,演上《茶馆》这样的剧本,以后再去干什么别的事,我都知足了。"
对于《茶馆》的偏爱,是因为戏里的人物都似曾相识。他说:"我小时候住的南长街老爷庙的那些街坊、邻居们,对我演《茶馆》都有益处,何况还有那些本家、亲戚呢!而且他们还要"发酵"。随着年龄长大,好像更懂他们了,偶尔想起故人,我的认识就会更深刻些、丰富些。"
随着《茶馆》的成功,人们越来越多地称他为"大师",可他又说了实话:"我狭隘地不喜欢高贵的、情节太多的作品,喜欢以性格为主的作品,觉得后者更真实些,不喜欢浪漫主义而喜欢现实主义。以此,在戏剧上,喜欢《龙须沟》、《茶馆》。不是不想更开阔些,但始终未能突破。这大约与身世有关。或者可以说,从《龙须沟》到《茶馆》塑造了我。"
台上演的是平民,台下过的也是平民的日子。
晚年的是之先生,常常是在夫人的陪同下,漫步到玉渊潭旁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坐在一张小方凳上,披着一块并不大整洁的白布单子,花上几块钱请退了休的老理发师给推推头。这其中的妙处绝不仅仅在理发的本身,更在于能够一边理,一边聊。
在那片泛着新绿的小树林里,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一束束耀眼地洒落在林中草地上,周围安静极了,一点儿喧嚣也没有,只有布谷鸟偶尔轻轻地叫上一两声,两位白发老人有问有答,有来有往,讲古论今,谈笑风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这位从北京小胡同里走出来的平民演员,又回到了小胡同里的平民当中去。也许在是之先生看来,他自己始终是个平民。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演员"
在《茶馆》首演的当天夜里,老舍先生看完了戏兴奋不已,回到家中仍然难以平静,便大笔一挥写下条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然而,是之在收到这副条幅以后,竟然一声不吭地锁进了抽屉里,既没有向旁人显露,更没有裱起来张挂在墙上,连朋友们也一无所知。这一锁就是三十多年!
是之有一个口头禅:"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演员。"这话不只是在嘴上说的。他一直有这样一张名片,中间只有"演员于是之"几个字,再下边右角上是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至于职务、职称,以及各种表现身份的头衔一概全免。他说:"这就足够了。"
他出了一本文章集,也一再拜托两位编者千万把书名定为《演员于是之》,在名字之前切莫加饰什么荣衔,包括"著名演员"及"著名表演艺术家"之类。
有一次是之和几位评论家去游长城,在路上随便聊起天来。一位同行者说:"于大师,您为密云水库所题"醉碧"两字挺飘逸,能赐我一张墨宝么?"他说:"有几位记者喊我"大师",拿小人物开心,我听了两夜睡不安稳。请告诉我何谓大师?"另一位同行者说:"大师是以前无古人的审美内容和审美方法,在艺术史上开宗立派的不朽人物。"他赶忙说:"请你再写篇文章告诉大家,不能大师满街走,我不是大师,只是普通演员,局限性很大。《雷雨》中的周萍、《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都失败了。我写字缺少金石气,小时候练过赵之谦的隶书,那只是流而非源。麻烦你给我找一本方笔的汉碑,好从头学起,治治我的气息。"
坦言失败之外,是之先生甚至"暴露"自己的"浅薄"
大约是在80年代初期,一次酒后说戏,是之先生看着桌子上的酒杯,十分真诚地说:"我觉着我这辈子不会再创作出什么新的成绩来了!"他的理由是:"我没有受过专业的严格基本训练,声音和形体能够利用的程度有限。""生活积累也不多,城市平民、市民还算知道点儿,专家、学者、干部和农民,我都只能算一知半解。"
他喝了一口酒,停了一下又说:"对于中国传统戏剧虽说读过点儿书,我也说不上真懂;西方戏剧,我的外语不行,看不了原文书,翻译过来的书也看的不多……"
在他的一篇文章中还这样写道:"我尊重有书生气的、"学者化"的同行们,在他们面前我自惭形秽;学习之心,油然而生。我最害怕演员的无知,更害怕把无知当作有趣者。演员必须是一个刻苦读书,并从中得到读书之乐的人。或者他是一个杂家。浅薄,而不觉其浅薄,是最可悲的。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浅薄而能自知浅薄的小学生。这样,便能促使我不断地有所长进。"
"感谢观众的宽容"
1992年7月16日的晚上,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40周年的大喜日子里,《茶馆》在首都剧场进行告别演出。
应当说,这是第一版《茶馆》的绝唱,也是是之扮演的王利发掌柜的绝唱。
那天,观众席里坐满了,就连两边靠墙的通道里也都站满了人。据说,那天在剧场门口"钓鱼"买戏票的人花上150元(相当于剧场售票票价的7倍还要多)也很难买到一张票。同时,还有几十个、上百个非常遗憾地没有买到戏票的观众不肯走,硬是在门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一直到戏结束以后,才争着涌入剧场,最后看上演员一眼。
那天在演出进行当中,观众席里鸦雀无声,人们似乎是在屏住呼吸看演出,戏进行得很稳当,很顺畅。一切都好像那么正常,一切又都好像不那么正常。观众在跟着戏走,又好像没有完全跟着戏走。一份恋恋不舍的浓浓之情,紧紧地系在演员的心头,也紧紧地系在观众的心头。
大幕落下。于是之和扮演常四爷的郑榕、扮演秦二爷的蓝天野,缓缓地走到台前向观众鞠躬致谢。观众席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而且有很多人涌到了台口前面,在停顿片刻之后响起了一阵阵的热烈掌声。突然,观众席的后方传来喊声:"于是之老师,再见了!"站在舞台中间的是之听到以后,向前走了一步,弓下身来,早已蓄满眼眶的泪水一下子掉了出来,打湿了衣襟。
这种动人心弦的告别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晨的座谈会上。
在开会以前,一位看过前晚演出的女观众,拿着一件印有《茶馆》演出字样的白色T恤衫,请是之签名,并问:"可以再写几个字吗?"是之没有吭声,突然提起笔来写下了这样七个字--"感谢观众的宽容"。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完全没有料到大师"绝唱"之后最想说、最急于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又过了一年以后,在是之写的一篇文章中,我们才看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解释:"两三年前,我就有了在台上偶尔忘台词的毛病。这逐渐使我上台就有了负担。1992年纪念建院40周年的时候,再演《茶馆》,久不登台,我这负担就更觉沉重了。果然,演了400场的熟戏,在舞台上偏偏屡屡出毛病。到了7月16日那一场,第二天就不演了,不知怎的我就特别紧张。我害怕第一幕伺候秦二爷的那段台词,它必须流利干脆,前两场已经出了一些小毛病,那一天就觉着要坏。开幕前,后台特别热闹,院内、院外的朋友们纷纷要签字留念,我就更加紧张。我跟天野同志说:"我今晚要出毛病,跟你那段戏,你注意点儿,看我不成了,你就设法隔过去。"天野叫我放心,他说他"随时可以接过去"。幸亏他有了准备,届时我真就忘了词,他也就帮我弥补,勉强使我能够继续演下去。这以后,不只一处,每幕戏都出漏洞,在台上痛苦极了。
"好容易勉强支撑着把戏演完,我得带着满腹歉意的心情向观众去谢幕。我愧不可当,观众偏鼓掌鼓得格外的热烈,而且有观众送花束和花篮,更有不少观众走到台上来叫我签字,我只得难过地签。有一位观众叫我签字时写点什么话,我不假思索地写了一句话:"感谢观众的宽容"。我由衷地感谢那位观众,她赐给我一个机会,叫我表达我的惭愧。当听到一位观众在台下喊我的名字说"再见了"时,我感动得不能应答,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演戏以来,只知道观众对演员的爱和严格,从来没想到观众对演员有这样的宽容。
"卸装完了疲倦极了,剧院用车送我回去。在首都剧场门口,没想到还有观众等着我。千不该,万不该,再疲倦也应下车和他们告别,但我没有这样做,一任汽车走去。每想起这件事来,我总谴责自己,可惜我再没有机会向他们道歉,批评自己的这次失礼了。"
今年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到是之先生家里拜年。他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病情更加严重,几乎是完全不认识人了。他见到我以后,仔细看了看,嘴边上掠过一丝笑纹。据说,这是他那时见到了熟人的表情。突然,他拉着我的手走到一面很大的镜子前面,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用"啊……啊"的语助词,困难地表示:"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我的脑子里顿时闪现出这样的遗憾:我们虽然一再读解是之,但是好像始终并没有真正读懂、读透。也许,我们还应该继续读下去,长久地读下去。(《北京日报》梁秉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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