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前的那个夜晚,天寒地冻,冰冷彻骨。但文化宫剧场里却济济一堂,冒着严寒而来的扬剧观众,陶醉在他们倾心的旋律里。
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二次在此观看扬剧。上一次看的是传统戏《赵五娘》,这一次看的是现代戏《地平线下的彩霞》。两部戏的音乐,都让我品尝到地道的扬剧风味。巧的是,两剧的女主角都是年轻演员孙爱民,她是我当年在艺校曾经教过的学生。
《地平线下的彩霞》写的是巾帼疏沟班的故事。这个疏沟班是一个全部由女子组成的班组,几十年来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岗位上,作出了引人注目的贡献。她们每天与淤泥、阴沟打交道。看演出之前,我有点担心,如何把这样的题材搬上舞台呢?
苏勤从农村招工进城,成为疏沟班成员,本来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但她一开始就遇到像小狗子那样的城里小混混对疏沟班的歧视和侮辱,使得她灰心丧气。经过老班长的一番工作,苏勤的思想得到转变,并成长为疏沟班的新班长。应该指出,苏勤思想的转变过程处理得过于简单化。但在整个剧情的发展中,市民的态度、恋爱的波折、暴雨的肆虐、女儿的思念,一个个平淡无奇的生活细节却串成了一环环扣人心弦的戏剧悬念。
《地平线下的彩霞》一剧的编剧是刘葆元、汪琴夫妇。近年来,他们以扬州当代新人新事为素材,创作了一系列现代扬剧,如《帕米尔赤子》、《好人高仁林》、《好民警陈先岩》等,加上这部《地平线下的彩霞》,形成了扬剧史上前所未有的现代戏系列。这一现象的出现,值得文艺工作者从多方面进行思考:传统戏曲该不该反映当代生活?怎样反映当代生活?如何在反映当代生活的同时坚守传统风格?精品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一般说来,是不是精品不能由当代人说了算。但是,艺术要着眼当代、取材当代、面向当代,这无疑是一条正确的思路。
剧中的巾帼疏沟班是以扬州三八疏沟班为原型而创作的。我最近在拍摄电视片时,曾和她们有过接触,深知她们工作之艰苦。在三百六十行中,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也许就是掏阴沟。扬州三八疏沟班的一群姑娘,却是几十年如一日干着许多人不愿干的事情。她们的班长杭国兰为我表演过在阴沟里跪着爬行的姿势。她们用这个动作平均每天爬60米,扬州城管道共有196公里长,她们每年要爬行一个半来回。杭国兰说,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我在疏沟班三十年,在阴沟里面爬了一个长征路。尽管如此,在看戏之前,我还是担心,生活中的好人好事能不能搬上戏曲舞台?等到全剧结束,我已经被剧情深深打动。最接近生活的艺术,也许才是最感动人的。
《地平线下的彩霞》给人的突出印象,是在服装、道具、布景、表演等方面的高度生活化。戏中的服装全是普通人穿的衣服,布景则是扬州人最熟悉的文昌广场。可以说,这一部戏把服装与道具的成本降到了最低,同时也把演员与观众的距离拉到了最近。
服装、道具、布景的生活化容易做到,表演的生活化却是现代戏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传统戏曲的表演程式,只适合于表现古代人的生活,而《地平线下的彩霞》的生活化表演,把扬剧现代戏的表演水平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老班长的稳健爽朗,老司令的和蔼幽默,小狗子的油头滑脑,女工们的粗犷豪放,无不源于生活而又精心提炼。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是孙爱民扮演的苏勤。她从一个朴实无华的乡下姑娘,逐渐成长为成熟干练的市政工人,其表情、动作、眼神都充满了戏剧之美。孙爱民为了演出此剧,曾经深入疏沟班的生活之中,但更重要的是她对戏剧表演的悟性和认真。孙爱民在《赵五娘》中塑造过一个可敬的古代妇女,在《地平线下的彩霞》中又塑造了一个可爱的现代女性,我再一次看到了孙爱民表演的成功。
这出戏的音乐,对于扬剧的传统曲调给予了最大程度的尊重。当我听完一曲曲完整流淌出来的[梳妆台]、[满江红]、[剪靛花]时,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多年来,我们在推陈出新的高谈阔论之下,对于传统戏曲进行过多次大胆的改革。毋庸讳言,有些改革是成功的,但也有大量所谓改革往往伴随着无知与草率。一个剧种的音乐是它的灵魂,是区别于其他剧种的关键。戏曲音乐风格是在几代人的审美积淀中形成的,而戏曲音乐的改革往往决定于个别音乐工作者。让个别音乐工作者的个人修养和个人爱好决定一个剧种的音乐风格,是注定要冒风险的。
值得庆幸的是,《地平线下的彩霞》的音乐回归了扬剧的传统,使我重新领略到纯正的扬剧风味。这是我从小在剧场里被浸润过的那种委婉、乡土、深沉、清新的曲调,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就在这种旋律中淋漓尽致地得以抒发。观众最欣赏的,绝不是草率改编的扬剧曲调,而是那些最为本色的——[大开口]的高亢疏朗,像是旷野上刮过的一阵劲风;[金派梳妆台]的以曲传情,犹如高天上飘忽的一片行云;[堆字大陆板]的蓄势喷发,宛如山间泉水一样经过曲折的谷底奔向浩瀚的大海。
这部戏的演员,大多数是特聘的。作为一个民办剧团,它在体制上的高度灵活性不能不教人想到地方戏曲与生俱来的本质属性——民间性或者草根性。因为民办,它避免了国营剧团常见的那些痼疾——人浮于事,调度困难,后勤繁杂,内耗严重,艺术生产成本过大,剧团经营入不敷出等等。
汪琴艺术团是一个民办剧团。汪琴女士告诉我,十年前她组织这个剧团,完全是出于对扬剧艺术的热爱,而不是为了商业性演出。但是我想,如果她的剧团不仅仅回归民间、回归传统,而是进一步回归市场的话,会给扬剧闯出一条更新、更宽、更有现实意义的路来。
(责任编辑:汤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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