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有女人“在场”的爱情故事——关于新编越剧《风雪渔樵记》的一些行外话

吴明

上海越剧院最近公演的《风雪渔樵记》,属于老戏复排,但这“老戏”,其实也不过十几年前新编的古装戏。这次在强大的创作阵容打造下,《风雪雨樵记》确实比十几年前丰满多了。整个戏框架清晰,舞台上戏曲韵味浓郁,音乐可圈可点,演员对人物的把握也深刻多了。但是看完,当有人问,这是个什么戏时,竟无法归类。一个现代人,面对一个据说是用全新观念解读的传统故事,期待的是什么呢?在我,似乎渴望一个作品能聚焦成一个点,它必须是集中的,如光束一般,迅速而有力度地撞击心灵。在《风雪雨樵记》中,这种点是分散的,力度也不强,这可能源于整个戏在传统与现代两种理念中的反复纠葛,跳跃不定。

爱情故事?

在传统的戏曲中,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故事,表现的是人情冷暖、恩怨报应之类的伦理情感。但在越剧《风雪雨樵记》中,经过编剧吴兆芬细腻的编排,从女性的角度重新塑造刘玉仙,把她“逼休”演绎成是“爱”的另一种手段。如此看来,这个戏有可能是个爱情故事,而且它具备了一个标准的爱情故事框架——男女主人公相爱却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分开,历经曲折,最后又破镜重圆——也很符合越剧观众的胃口。然而,在这个爱情故事中,常常有一些细小的线索将观众从爱情中牵引开,使人无法为爱感动。这是为什么呢?

从剧名来看,从十几年前的《风雪雨樵》到现在的《风雪雨樵记》,古典意味更浓厚了一些,不变的是,单从剧名,一般的观众绝不会知道这是个什么戏。这也未必不可,含蓄、文雅乃戏曲所好。但是有人说越剧《风雪雨樵记》的改编是对传统颠覆性的改变,却不敢苟同。虽然近现代戏曲对这个故事的解读一再走偏,但在元杂剧《朱太守风雪雨樵记》中,朱买臣的妻子玉天仙就和现在越剧舞台的刘玉仙是一个人了。她这边逼休,那边暗中通过渔夫王安道,不断资助朱买臣银两和衣服等。朱买臣得官归来,王安道解开了这个误会,夫妻俩和好如初。如此看来,越剧的改编不是“最新发明”,只不过从今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故事,还是会有所不同。比如说,元杂剧里还真另有个樵夫,主题也更偏向于当时的文人趣味,宣扬当时知识分子的避世理想,朱与妻的故事反而不是主要的。而擅长爱情题材的越剧去动用这个故事,首要的就是把重心转移到朱买臣和刘玉仙两个人的情感上来。

一个爱情故事,首先要有爱情的发生。在传统戏中,无论经历多少磨难,才子佳人总是两心相印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状态在现实中常常发生,但没法成为戏剧的主线。《风雪雨樵记》的编剧也是设定好让这对男女主角相爱的。他们说的唱的都是“爱”,但在行动上,整个故事的发展中,似乎只看到女主角有爱,男主角却总是“缺席”。第一场,朱买臣醉酒醺醺,刘玉仙因父亲重病在床,看着这样的丈夫不免埋怨“你偎妻靠家十年整,难道真想一生一世做伸手男儿脸不红”,朱买臣怎么回答?“做伸手男儿也是福,福在命中搬不动”,一副嬉皮笑脸、厚颜无耻的感觉,这种语气像极了一个啃老的儿子对母亲所讲的话。如果一个男人十年来都是这样颓废无担当,这个女人还是爱着他,我以为在“非超人”的世界里,只有母亲对孩子的爱才是这样无条件的。而男女间的爱情,大多是要跨越某些条件或者共同经历某些考验的。

男主角去哪儿啦?

如果把《风雪雨樵记》朱买臣和刘玉仙的故事定位为爱情故事,那么这是一个只有女人“在场”的爱情故事。

在爱情与生存这对矛盾的考验上,朱买臣毫无疑问是个逃兵。爱情和生存不一定非得是对立,但生存的基本条件是保持爱情的基本前提,当生存问题危及到爱情时,相爱的人们该怎么做呢?在这个问题上,只有刘玉仙意识到了“山水再好情再浓,也先要柴米油盐吃穿用”,朱买臣呢,对这个完全无担当。在他这里,除了考取功名,就没有别的谋生之道了。他唱的那些“青山爱作图画看,流水喜当琴曲诵”,如果只是为了过一种朴素的生活理想倒也罢了,可是他连打柴也不会,也看不起做一个樵夫。既然不打算再考,又不谋求别的生存之道,就是完全不考虑爱情的基础,因此他也没有资格谈爱情。

此外,从现代人的爱情观看,爱情是一种精神形态,相爱的人会促成彼此精神的成长,也会尽力保全彼此的尊严。尽管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爱情会以反面形态——伤自尊的方式来体现。但是在确信爱情存在的前提下,这只是相爱男女彼此之间的一个小把戏,用意并不在于决裂。但是在刘玉仙和朱买臣玩的这个“把戏”中,似乎只有刘玉仙在“玩”,朱买臣完全没有“游戏”心态。一个爱了他十年,为他付出如此多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态地向他“逼休”,他仅仅是简单地猜测了妻子是不是悲伤过度,脑子糊涂之等,而并没有过多地从妻子的角度去理解她的动机。当妻子说出许多绝情的话后,他很快就彻底地撇清了和这个女人的关系。他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是出于势利、无法忍受贫寒而这么做。他转而发奋读书,满脑子想的是要出人头地来羞辱妻子,赢回他作为男人的自尊。

一个男人,没有从物质基础上给妻子以保障,也没有在精神上信任、关爱妻子,他的爱无所凭依。因此,无论从从现实还是从精神层面来考量,朱买臣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爱情故事男主角,在刘玉仙精心策划自己的爱情冒险游戏时,他却早就从中逃逸了。尽管编剧花了很多心思为刘玉仙的爱埋下线索,但是除了开场的“烘耳朵”,和得官后重逢时的一句“想见想见,因为她还在我心中,如盐溶水,似无还有”的一句,没有为男主角的感情着更多笔墨。他的这一层薄薄的“爱情”,如浮于水面的几粒油花,始终飘飘荡荡,无法融合在一个感情戏中。因此刘玉仙这个被编剧赋予了很多现代情感的痴情女子,始终没有得到感情的回应。倒是剧中配角——渔夫王安道容易让观众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爱上刘玉仙了。他不但给她送柴送米,而且在漫天的流言蜚语中毫无理由地选择相信她,陪伴她渡过艰难的日子——这才是爱啊!

现代戏曲的传统“尾巴”?

以上说的,只是现代人的一种行外话,可能从戏曲的角度看,这一切都是解释得通的。编剧不能在前面透露太多,不能让朱买臣多想,因为只有“误会”才能造成一种紧张的戏剧冲突,为后面的高潮——“跪雪”积累情感力度。为了要维持一个戏曲的框架,编剧也是左右为难。在《风雪雨樵记》中,剧中的人物行动一忽儿现代,一忽儿传统,有时候人物爱得决绝、有主张,完全是现代性格,有时候又要讨好老派的越剧观众,表现传统的人情世故,最后,当然也不能丢弃大团圆的结局。

这样,两个主角出现了“历史错位”。刘玉仙俨然是个现代女性,在用现代的思考方式经营自己的爱情。虽然一开始她“逼休”好像是被迫的,但只是为了借刘二公这个人物为整个故事编织一个随时可以打开的结。表面看是为了尽孝道才答应这么做的,但当她一旦下定决心后,我们可以看到,她对她行为的后果勇敢地承担了起来。父亲和丈夫都离她而去,她孤单一人,靠做针线活维持生计,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坚强地生活。她的意志没有反反复复,看到朱买臣的可怜表现出软弱,但是她又坚守着自己的爱,偷偷地尽自己所能关心、接济朱买臣。这一切行为,都是她主动选择的。她的精神支柱就是她对朱买臣的爱,尽管这种爱的目的还不甚明确。反观朱买臣,他完全没有超出传统戏曲中的定位,他的思想意识就是一个标准的古代儒生的意识。他视功名为唯一的人生目标,毫无别的生存技能,因此落第数次后万念俱灰,意志消沉。当妻子决意离开,把他得生存后路切断时,他唯一的办法还是继续考取功名,以此来赢回男人的尊严。在性格刻画上,也是有意把他塑造成梁山伯那样的“呆头鹅”型,因为唯有这样,他才会相信刘玉仙真的要和他分开;也唯有这样,连一个贫穷的老渔夫,在他上京赶考时送给他30两银子外,还送一只鸳鸯玉镯,他也没多想一下。如此“传统”,以至在全剧的高潮——风雪中一跪,本应是最感人的一幕,但我仍然没有看到他的“爱情”。他似乎不是想求得深爱女人的原谅,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有恩于他。如果他不这么做,就不符合他作为一个传统儒生的良心。说白了,他是为了报恩,他求刘玉仙原谅,和他叫王嫂和水妹一同回府真的没啥区别。

刘玉仙这个人物,是倾注了编剧很多感情的。她试图从现代女性的角度,为这个被许多戏曲“误读”的女性平反。戏中表现了她的无奈,她的决绝,她的痴心……但是在这出戏中,她的现代性表现得仍然很有限。编剧没有让我们明确,她“逼休”,到底是为了激励朱买臣从麻木的生存意志中苏醒过来,还是为了做官夫人?如果是前者,只要朱买臣不再日日买醉,振作起来,男耕女织、风雪渔樵的生活状态也是不错的了。在偷偷送别赶考的朱买臣时,她说了一句“不中,也早点回来”,这是符合人物的性格发展的。可是在“梦境”那一场中,又似乎告诉我们:朱买臣高中,再来迎娶她过上夫贵妻荣的生活,是她期待的唯一美满的结局。这就是说,她毕竟没有跳出传统戏里对她的定位,这在后面的情节里更可以得到印证。正因为她抱着期待,所以当朱买臣不买她的账时,她显出意外的痛苦。说明她还是把自己行为的价值建立在别人的回应之上。艰难困苦可以忍受,飞短流长可以不管,前提是期待朱买臣有一天会理解、感激她。

当理想中的结局没有出现时,她面临着两种选择:传统的——抱怨谴责朱买臣或者自怨自艾;现代的——转身而去,淡然地承担后果。这里,编剧明显选择了现代人的立场。

猜不透,飞得高,离得远。
道不同,合难久。
猜不透,人往高处走,
何以教,情纯如初长相守。
……
只要你好我就安,
缘不可求心可求
……
人生总有两难时,
去意莫强留。
小女子 不甘东风主落花,
愿伴青山共白头。

刘玉仙的内心世界仿佛一下有了升华。在她看来,前十年的感情确实发生过,但她突然明白了:爱情不是一厢情愿,甚至也不是两厢情愿,在流动的时间和环境中,任何一个条件变化了,爱情都不可能完美如初。这完全是一个具有独立个性的现代女性的想法了。到这里,好不容易给观众一个信息,她终于看穿了,她和朱买臣没有在一起的情感基础了,接下来出人意外的是,一夜“雪跪”,却把人物瞬间遣回古代。这个精心设计的情节,包括富有新意的捧雪意味着覆水可收,却是一个典型传统戏的手段。它只求解决情节的合理性,而忽视人物情感的整一性。只是简单的理解为:只要“逼休”的误会消除了,两个人的爱情又天然存在了,在这之前人物的一切行为都没有意义了,仿佛从没发生过。

但是,反过来设想一下,任凭朱买臣跪僵了腿,刘玉仙还是潇洒地走了,寻觅真爱去了。这样的戏就好看了么?传统戏有传统戏的看法,当今戏曲舞台上,多少号称用全新观念来解读的传统故事,有几个算是成功了的呢?在一些戏中,有人期待看到现代人的影子,而在另一些戏中,有人却只为欣赏那种传统的意象。或者在一些看似现代的戏中,人们仍然需要那些“传统的尾巴”(这里专指传统戏的“模式化”的情节结构和人物类型),视之为必不可少的审美满足。因此现代戏曲的创作,如何把握这种“传统的尾巴”,的确是一个费思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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