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博物馆的设计,贝聿铭设计出的线条极简、极现代,在青天之下,高低错落、粉墙黛瓦,宛若古代书生长身玉立——苏博的这种雅和清正,则正是《陆游与唐琬》这出戏的气质。
不愧是二十五年来打磨沉淀出来的戏!看完《陆游与唐琬》,心底禁不住要这样叫一声。
胡兰成《今生今世》里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这可以理解为天赋极好的事物,更需要有沉婉的神态。茅威涛在《陆游与唐琬》中明眸皓齿,一袭青衣,举手投足就是有桃花的静。苏州博物馆的设计,贝聿铭设计出的线条极简、极现代,在青天之下,高低错落、粉墙黛瓦,宛若古代书生长身玉立——苏博的这种雅和清正,则正是《陆游与唐琬》这出戏的气质。
这出戏,编剧、导演、演员、服装、化妆、道具,乃至灯光和舞台美术,无一不好。
一开场,全场皆暗。舞台灯光下,人的触目之处,只见一段粉墙,画着水墨的竹叶影,而左边天空之上,也有老梅干枝悬挂而下,上有朵朵寒香。竹叶和老梅因为都放大了很多倍,因此没有实物的呆,却更有写意的妙。当灯光照过来,粉墙一变而成如烟似雾的薄幕,幕后看得见有众书生在春天的沈园下棋、吟哦、闲步,也听得到轻轻的合唱,唱出“九陌楼台闹管弦,粉饰太平年”。整出戏的舞美基调就是这样巧妙、简明和中国。越剧是有世俗风情的地方戏,可在这出戏,舞美是西方的极简主义,也是佛教的空和书法的留白。它们清新干净,毫不抢戏。它的几折,有时候主角甚至是在纱幕之后演出的。如果你去过拙政园,看过最美的中国园林,你就会知道,这种机心的布置,曲折的回廊,不能一眼见全貌的设计,才更是人性的、生活的和世情的,是中国古典之美。
几分钟后,当幕布一样的粉墙被徐徐拉起,不远处的廊下,看得见茅威涛扮演的陆游,和陈辉玲扮演的唐琬和丫鬟背着观众而立,茅威涛开口唱“寻春不觉春已晚”,前四字的尹派唱腔一出口,已如浓酒消了长夜,宝剑配给了英雄。待唱到后三字时,陆游转身走向唐琬,携手而下,再边走边接唱第二句“承琬妹携酒为我遣愁怀”。彼时唐琬左手被握,右手托古琴,莲步轻移,含情微笑。此时不用言语,两人情感已跃然而现。
这出戏从高宗十五年春的沈园开始,到三年后,同样是暮春时节的沈园结束,用了两个小时。但这两个小时中,剧情和场景却转换得非常快,这不像京剧经常把一场戏的情绪拉长,让人看它的枝桠,触摸角色的小心思,心里在不时的咂摸中。越剧《陆游与唐琬》,是在一个场景之下,经常有几个角色个性的摩擦,这让它的戏剧性颇为好看。这也让每个角色在剧情展开中逐渐血肉丰满,这是它有点类似于话剧的地方。
好的戏剧都是围绕人讲人的情怀、波折,用生活的细节填满。虽然这出戏中的主人公陆游诗名光照千古,是历史上的真人,但讲到他政治上的不得志和表兄的意见纷争,这出戏并没有去铺排政治疲乏、朝廷灰暗这样乏味的戏码,而只是把它们当做底子,来衬出陆游的品性和埋伏下陆母迁怒的原因而已。比如,第一折可以说是陆唐二人的海誓山盟加当众表明政治心迹,写出陆游仕途的难和情路的慰藉,同时草蛇灰线埋下陆母对唐琬的怨。到了第二折,冲突升级,直接进入家庭冲突和情感波折。此后的几折,一折险过一折,如小舟闯荡险滩,跌宕之姿美不胜收。在这出戏里,不独观众会随着陆游和唐琬的心情逐步转变(如在他们吟唱“浪迹天涯三长载”和“钗头凤”时,不禁眼底蓄满泪水),观众也会触碰到陆游母亲、父亲的心境,觉得陆母情有可原,陆父前后为难。
从唱腔上来说,茅威涛也到底是茅威涛!浓厚醇正的尹派,余音绕梁,又何止三日?茅威涛的做派,也已经化为人物的真实,是戏剧表演中所讲的“真听、真看、真感觉”。比如在临近剧终时,陆游重游沈园,落花又再纷纷落下。茅威涛边唱边微仰头,伸手去接。我看到其中有两朵花瓣落在了她的左臂,她侧目之后随手拈住,轻轻放开,又唱着离开。这一个动作令我叹息。这一个动作不是演员的,而是陆游的。那一个拈花瓣轻放,正是不可设计的陆游的惋叹。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这是陆游辞世前一年,为沈园和唐琬最后一次写诗。我相信茅威涛在演绎这出戏的时候,用陆游的眼睛,一定也看见了这些花。而这些花应该也认识她。她给我传递了这个信息。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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