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在北京,只记得屏幕上惊鸿一瞥,便再也忘不了那温润如玉,沉郁优雅的君子——竺水招,她的谦和让我心旷神怡,时而想起,望极春愁,玉树风露寂寥清,起初着迷于他的豁达之风,之后便是那寡淡悠长的越剧竺派唱腔了,如果说陆派清淡碎水,愤世而冷峻,而竺派却是刚健质朴,入世而孤傲,那丝丝折折,犹如熏梅染柳,丧尽其哀,又如黄钟毁弃,瓦釜其鸣,难忘怀那如怨如慕的唱腔,立尽月黄昏,雅致之极,词尽,赋予我心中的谦谦君子。
直到知晓她的一生,唯幽兰不解其语,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先生出生在越剧之乡嵊县,那个年代的人,大多为了生计辗转漂泊,贫穷看似是老天的不公,却成全了越剧的传奇,从此台上多了一位仁厚君子,台下多了一位曼妙佳人,或许正应了那句话,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先生的肝胆如一霎微雨,井梧零落惹残烟。先生宜生宜旦,文武兼得,演过老生老旦,甚至小旦,她常常甘当绿叶,捧红了枝头的俏丽,先生演过太多的角色,她演技精湛,流光溢彩,人物的内心活动就这般的从一颦一笑中徜徉开去,可惜我生不逢时,绝大部分的影像已经看不到了,只有一部《柳毅传书》,足以让我想佳人妆楼颙望,天际识归舟。一遍遍地欣赏,倾倒于她的唱腔之美,表演之炬,先生直而不阿,不论在暴躁的钱塘君前,亦或是多情的龙女前,她的淡泊成了不可抗拒的魅力。竺派的传人不多,我知道的只有先生的女儿,可惜不同的风格造就了不同的演绎,先生的冷如暮鼓哀哀,小招的热如芳草萋萋,与先生相去甚远,有人说竺派是最阳春白雪的唱腔,初听时寒蝉漠漠,再听时残雨潇潇,我就那样锲而不舍地听着,清新脱俗的余韵就深深刻在我的心头,不同于“十生九尹”的尹派,缠绵于小腔的低吟回旋,竺派的后腔是在几个音阶上的随意流动,甜润柔糯,细腻到不能自已,却把这种温婉以苍劲的方式漫待出来,像一位娇羞的江南女子,骨子里却多了卷帘西风的洒脱,不觉突兀,只听到天衣无缝的完美。先生这一生啊,演了不计其数的主角,但是她却是真正不计较角色大小的人,先生最擅长演那些正直善良的人,并用那样的准则要求自己,先生曾说:“为人就要讲究气节,我们演古今革命者,不只是演给观众看啊。”先生做到了,当那一柄尖刀插入她的身体,她带走了我所有的寄托,翩若惊鸿,却从此山水不相逢。
文革是一段血雨腥风的回望,我不管政客如何为其含冤莫白,我所了解到的却是一个人妖不分,地狱无门的残暴年代,多少教授、学者、工程师、艺术家被打成牛鬼蛇神,说什么社会的发展需要一些牺牲,政治最是惨无人道,不想谈其中的是是而非,我只知一场文革,越剧界一死一残,批斗大会上那个笑脸盈盈的姑娘,将一巴掌打在先生脸上的时候,我想象不出那时的先生有多么的惊愕,那个亲如家人的学生,却带头指责自己,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啊,疯狂到忘记了尊师重道,忘记了礼义廉耻,忘记了人心向善的古训,或许那时的人们迫不得已,但如果不能反抗,至少可以默默地离开,同为学生的张玉琴,宁死也不说先生的半个不字,先生有什么错,生死都献给了越剧呀!人应该活着,可当生存的权力被剥夺之时,死就是唯一的反抗,其实先生可以苟延残喘,可如果那样,先生就不似兰竹,万般方寸,饮恨间近乡情却。先生选择死亡,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演了半辈子君子的先生,死亡正是最后的归宿。一场空前绝后的文化浩劫,带给整个文艺界,是无法形容的损失,先生悄然陨落,几十年后的今天,仍给我极大的震撼,怀念先生,不仅是她的戏,还有她的人。
“赴秋闱,下第归,中心惆怅,叹仕途,难容我,落拓疏狂”,先生的柳毅,断肠声尽,也许一开始就注定了那样的结局,先生的台步,举世无双,先生的身段,端庄大气,先生的水袖,婉转婀娜,先生的念白,融情于景,先生的唱腔,天高云淡,先生啊先生,我焉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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