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如此说来,尹桂芳创立的越剧尹派恰为一个“文质彬彬”,具有中和之美的“君子”。有的人以为尹派的风格儒雅,便将其往委婉缠绵、柔媚甜糯上靠;有的人以为尹派的起腔有特色,便不断在花繁流转的转音中张贴标签。殊不知,尹桂芳继承了前辈施银花、竺素娥的单纯刚直,亦具同辈徐玉兰的挺拔、范瑞娟的质朴、陆锦花的清秀,又兼醇厚雄浑与舒展灵动于一体。
在尹派创立七十年、尹桂芳先生辞世十三年之后,这个越剧“君子”,如今“安否”?答曰:“君安!”有君安,君便安。王君安,游子归来,依然是那个不矫饰、不浮躁、不拿捏、不张扬,略略有些散淡慵懒的江南女子,却变得更加恬淡平和,洗尽铅华。
王君安在舞台上像她的太先生尹桂芳,说不上哪儿特别像,但总体感觉上又确乎有些像。她的音色接近尹桂芳盛年时代,干净清亮,而又不是一览无余的透亮。尤其是中声区稳健清醇,散发出一种温暖的金色,有人将其质地形容为“琥珀”,确实比较贴切。她的唱腔中锋运笔,遒劲而又灵动,富有弹性。她并不一味追求绵软飘浮,而是刚柔相济,平中见奇,可以说走在了尹派唱腔的中轴线上。她的扮相清风朗月,不染纤尘,具有一种中性美。她的眼神清澈灵动得像两泓清水,让人想起尹桂芳那一双会说话、闪现着聪慧的明眸。她的表演在用技与无技之间,沉稳自然、清新隽永,率真得可爱。她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典雅的气质,不露矫揉造作、故作姿态的斧凿之痕,不让人感觉出演戏的刻意。这大概就是她继承尹派风格最得神之处,也是透着那股一脉相承的神似之所在吧。
无悔无憾的漂泊词人
《柳永》是剧作家王仁杰为王君安量身创作的一部戏,也是王君安第一部完全新创的代表作。撷取北宋著名词人柳永一生的几个重要片断,彰显其文学成就,讲述了他的曲折人生,串起他一生仕途和情感的纠结和坎坷。
柳永是以作品行世,而非以事迹名垂后世的历史文化名人,要通过戏剧的形式加以塑造,形成带有传记性质的剧,是有相当难度的。剧作家王仁杰先生没有讲述连贯的故事和情节,不强调全剧的戏剧矛盾冲突,而是截取了柳永人生中的六个片段,每场戏都有特定的环境、故事、情感、思想,以词作为表达人物性格的核心。这种片段式、平台式结构的演绎方式,对表演具有相当的挑战性。最难能可贵的是,王君安在全剧中的表演,给观众留下了一个对柳永的全景式印象,而这个印象,恰与人们读柳永的词所留下的整体印象是相当吻合的,从词品找回人品,达到了人词合一的境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编剧王仁杰,还是主演王君安,都实现了艺术的初衷。
柳永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与王君安素雅文静的舞台形象比较符合,而且柳永和王君安都有漂泊的人生经历。柳永一生都在追求他的事业和仕途,但是一直遇到挫折,而王君安远离家乡多年,也没有安定的生活。这让王君安和柳永有了一种神交般的默契,开启一段超越时空的对话,走进主人公的心灵。
《柳永》与越剧以往擅长的才子佳人戏风格迥然不同,充满北宋文人的气韵,有文化气质、诗人气质,不仅要呈现柳词之美,更要呈现柳永内在的心境,也映衬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带来对人生的思考,充满祭奠性和仪式感。演绎这样的人物,做到曲高而不和寡,需要有很深的文化内涵,也需要有足够的突破自己的勇气。在导演徐春兰和作曲连波的支持下,王君安去掉一些温文尔雅的公子感觉,多了一些文化人的深度情感,既表现柳永的浪漫情怀,也表现他跟普通人乃至青楼女子打成一片的朴实心境,具有诗意的古典美,达到了“诗画宋骨”的感觉。
王君安扮演的柳永,在第一场《凤栖梧》中宿醉未消,带有微醺的醉态上场,潇洒、痴憨而又多情,一段“醺醺酒恋恋意醒来还醉”,含蓄表达了他与众歌姬之间似朋友似情人的微妙关系。一段福建特色的“压脚鼓”透出风骨清奇、风流飒爽的英气。第三场《雨霖铃》中柳永与最爱的歌伎虫娘分别时,用微弱的、似吟似泣的声音唱出“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一下子让离愁别绪灌满了全场。歌伎们齐声吟唱《雨霖铃》时,王君安的脸上流露出不舍与依恋,并采用了昆曲小生的台步。柳永对她们是重情重义,而她们对他也是慕才慕人,真挚的爱最是打动人心。第五场《少年游》中柳永立于纱后,表现“近乡情更怯”的种种猜测。“花谢花飞听秋声”几句清板,物是人非之感摄人心魄。第六场《八声甘州》中王君安戴上髯口,以老生扮相演绎晚年病态的柳永,大段近似昆腔的唱腔如泣如诉,体现了真性情,将全剧推向了最高潮。这让人想起尹桂芳所演出的《屈原》,以苍凉豪壮、大气磅礴的风格演绎了爱国诗人。有人认为这是突破行当,事实上,这种气质本是尹派的题中之义。王君安塑造的晚年柳永,明显有追摩尹桂芳演屈原的痕迹,也得其三味,但在苍劲的爆发力和峥嵘的气象上,与太先生相较还是有相当距离的。结尾的无悔无憾,既是柳永对一生的追忆,也是王君安对于尹桂芳的告慰。尹师有徒如此,应得安然。
历久弥新的两代情缘
《玉蜻蜓》本是流传了一个世纪的越剧骨子老戏,故事情节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一直以来在舞台上久演不衰,讲述了姑苏望族申贵升与法华庵三太王志贞互生爱慕,志贞怀孕临盆前贵升病重不起,弥留之际以家传玉蜻蜓授之。后志贞忍痛弃子。弃婴为杨氏拾得,取名元宰,爱若掌珠。恰巧杨氏与贵升原配雅云世交,寄元宰为雅云螟蛉义子,乃成三母一子。元宰聪颖过人,十六岁中解元。因雅云与杨氏争子,得血书及玉蜻蜓。元宰因知母名,遂访母于法华庵,几经周折,母子相认。其中《庵堂认母》的故事在当年更是家喻户晓,苏州评弹名家蒋月泉、越剧名家戚雅仙等都曾加以演绎,并作为自己的代表作。
由福建省芳华越剧团重新改编排演的《玉蜻蜓》却是老戏新演,是尹桂芳集结了编剧梁中秋、导演黄祖模、作曲家连波等名家高手,专门为王君安量身打造的。改编版《玉蜻蜓》可以说是奠定王君安艺术地位的立身之作,早在1990年,王君安就以此剧轰动上海,形成了她与茅威涛、赵志刚鼎足而三的尹派传人格局。
该剧唱腔的越剧味很地道,虽然尹桂芳本人有《玉蜻蜓》唱腔存世,但改编版的唱腔是根据王君安的条件设计的,与尹桂芳所唱有很大不同。即便如此,其中的风格依然鲜明纯正、原汁原味,是不折不扣的尹派。剧中多个大段的唱腔虽非旧调,却同样具有尹派独有的感染力,可让尹派的新老戏迷过瘾。《前游庵》的“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临终》的“免余力修遗书举笔似鼎”等唱段已成为了脍炙人口的尹派新经典,真是“又新鲜,又熟悉”,“旧中有新,新而有根”。
该剧的表演颇具新意,别具一格。王君安在导演黄祖模的启发下,王君安用内心独白把心里填得慢慢的,用心重新塑造人物。她在剧中一人饰两角,前饰尼姑王志贞的恋人申贵升。她演出了16岁庵堂初次相见时抚掌而笑、心花怒放的风流俊逸和第一眼感情;游庵时冲破世俗,以有妇之夫的身份大胆寄情于出家之人,放任天性,热烈追求爱情的勇气;临终时的情意绵绵、舍不得、放不下,颇为动情。她后饰两人的私生子徐元宰,反差极大,一上场便演出了活泼的跳跃感,声音、姿态都是上扬的,一扫前场的抑郁;认母时字字血、声声泪,母子同时呼“儿”与“娘”时,让人百感交集,惟有泪下。
改编版《玉蜻蜓》以一个情字贯穿全剧,前半部歌颂恋人的爱情,后半部歌颂母子的亲情,以及寄母、养母之间的感情,把爱情和亲情合为大爱,升华了主题。王君安演来恰如其分,将爱情和母子情都抒发得淋漓尽致。可以说,舞台上讲述两代人的悲欢离合,舞台上凝聚芳华两代人的心血,玉蜻蜓既是贯穿全剧的信物,见证了人世间的真情和挚爱,同时又是一部经典,散发着芳华越剧团历久弥新的光彩。
2013年12月6、7日,王君安将携福建省芳华越剧团登上天津大剧院,先后演出《柳永》和《玉蜻蜓》。尹韵风华,且问君安;再现芳华,赖有君安。
《柳永》剧照
王君安《柳永》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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