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9日,冷空气初临的凉爽里,去看了宁波小百花越剧团的《凤姐》。
国人对《红楼梦》的熟悉无需赘言,王熙凤在中国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以她的故事为题材编一出戏,是要有勇气的,一不可背离原著,二又要编得有新意,陈词滥调式的庸常论调也难入戏迷们的眼。
《凤姐》的本子,若说脱胎于宁百多年前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应该没有疑问,但面貌的确又已焕然一新。如今的故事,场面更宏大,头绪更纷杂,人物更繁多,主题也更深刻。编剧对《红楼梦》的熟稔,是无需置疑的,戏中的人物设置、情节铺排,甚至主题开掘,都非常忠于原著。
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下的这“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鸿篇巨著,思想内容之复杂,短短一篇小文自然探讨不尽,但说它是有“通过贾府起落表达人世兴衰浮沉、变幻无常的深切感慨,通过诸多女子形象的塑造谱写一曲女儿赞歌与哀歌”的成分,应该也恰如其分——比起通过王熙凤与尤二姐、秋桐、平儿三人的争风吃醋,倾轧挤兑,塑造王熙凤老辣狠毒的形象,这样的主旨,显然更有分量。
我想也正因此,编剧才在创作的过程中,加入了诸多表现贾府兴衰,及王熙凤在贾府兴衰过程中的命运变化的内容。这一方面使戏的主旨更为深入,另一方面却也使戏的矛盾冲突显得过于分散,戏剧节奏略显拖沓,人物的情感变化呈现出一种断点罗列的意味。演出气氛颇为沉闷。
戏的主要事件,是王熙凤借刀杀人,以秋桐除掉尤二姐。尽管原著中,王熙凤的命运也体现着贾府的兴衰变迁,人世的浮沉变幻,但单就尤二姐事件而言,要说折射出这样的主旨,是较为牵强的。从戏的客观呈现效果看,编剧很想把这二者揉捏在一处。这势必要加入诸多细碎的过场戏,比如秦可卿的托梦忠告,贾府被抄家等等。这些过场戏拖慢了剧作的节奏,把人物的情感流,割裂成一颗颗分列摆放的珠子,仿佛好多场次都有情感高潮,但每一次的高潮都不是水到渠成,像是一个以王熙凤的故事为主题的演唱会,因而也缺乏感动人的力量。而王熙凤的形象塑造,和人世兴衰浮沉的感慨这一主题,也仍然是“两张皮”。简言之,造成目前这一状况的原因,我以为,是编剧抓错了“主要矛盾”。
那么,在《红楼梦》中的王熙凤身上,究竟什么才是根本矛盾?是她与诸多贾琏所垂涎的女人之间的矛盾吗?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但细究起来,却并非如此。我以为,王熙凤本身的价值观与她所处之时代的主流价值观的矛盾,才是根本矛盾。
王熙凤这个人物在很多《红楼梦》读者的心目中,应该留下了两个不可忽视的特点,也是本剧中所着意表现的:
其一,精明能干。她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偌大一个府里,事无巨细都要她来操心,而且她也的确操持得井井有条。她还曾在秦可卿去世时协理过宁国府,也赢得诸多赞誉。府上的大小奴仆对她又服又惧,不太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耍滑弄奸。而她自己,也自信于自己的才华,乐于在家事的操持上一显自己的本事,戏中有王熙凤揭穿诸多借省亲别院的建造而中饱私囊者的情节,这一段戏的呈现就非常精彩。但这显然不符合她所处的男权社会对女人的要求。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最要紧是低眉顺眼,柔婉贤淑。不能太聪明太能干;更不能比男人还聪明还能干。而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的凤姐,却不可能低眉顺眼,柔婉贤淑,否则早被荣国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人们生吞活剥了去。她的自信与跃跃欲试,也不符合儒家文化所倡导的谦冲和顺,中庸温润的价值观念。因此,能干泼辣的王熙凤受尽阖府上下诸多主仆的议论批评;贾琏面对她,也难免会有几分挫败感。因此,她的身上才会承载大大小小诸多矛盾。
其二,拈酸吃醋。王熙凤是个醋坛子,这个大家都知道。她像防贼一样防着贾琏在外拈花惹草。然而贾琏是个花花肠子,纵然王熙凤再精明强干,也是防不胜防。一会儿多姑娘,一会儿鲍二家的,一会儿秋桐,一会儿又是尤二姐。在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一个茶壶配多个茶杯”的时代,王熙凤显然早已触犯了“七出之条”。善妒的女人向来不被男人的世界待见,甚至女人们自己也要来补上两脚。但却很少有人想到,争强好胜的凤姐,要的也只是一个完整的丈夫。像男人一样能干的她,要的也是男人所要求女人的一份忠诚与尊重。这种意识可能不是那样明确清晰,但至少潜意识里一定是有点。但这显然是那个社会不能够认可和给予的,她要得到,必须要以非常手段去谋求。为了巩固她正妻的地位,面对咄咄逼人的秋桐,和已有身孕的尤二姐,除了借刀杀人除之后快,这个强势的女人大概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这是强势性格对弱势地位抗争的必然结果。这些看上去阴狠毒辣的手段,在男人的世界里,不知道被男人们用了多少次,然而他们又怎能容忍王熙凤用到他们自己身上?所以王熙凤最终的下场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当然,我们看到的戏,结局不是这样的,面对尤二姐的自尽,贾府的衰落,王熙凤彻彻底底的忏悔了一把,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否定甚至彻底批判。第一版我无缘得见,但据说我看到的这第二版改变了第一版王熙凤“怨恨”,“觉得谁都对不起她”的结局,而成为了一个“自我反省”的形象。据媒体报道,编剧谢丽泓“希望该剧能引起观众的思考,幸福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或许,大家能在剧中找到答案”。
愿望很美好,可是,从风光无限,到吞尽苦果,王熙凤真的会不愤不怨,真的会甘心吗?当然不会。面对尤二姐的悲苦命运,和这个懦弱的女子对自己的无条件信任和感激,良知未泯又同为女人的她当然有同情、悔恨,与自责。正如戏中台词所言——“女人的命运都是差不多的”(此处是全剧最让人动情的一段戏),她也必然能从尤二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又怎能不对自己的残忍生出几分后悔与责难?然而,固有的价值观怎会轻易改变?她不会因为同情、悔恨与自责,就认为贾琏应该三妻四妾;让她浪费才华,做一个李纨那样万事不管的隐形人则更不可能。故而,阴谋败露之后,在世人尤其是贾琏的指责与报复中,除了将失去一切的恐惧,泼辣的烈性子会让她心中的不甘与怨愤如火一样燃烧。这燃烧,不一定是冲着贾琏们的一种外扩的爆发,但必然是有的。就小说与影视作品来说,表现的方式可以暗流涌动,但就舞台艺术而言,暗流涌动的内心世界必然外化成独白或者抒情唱段来进行纾解,若能这样,整个戏便不会像一闷炉不能充分燃烧的炭火那样沉闷。
而现在,王熙凤彻底地忏悔与自我批判了,我认为这并不符合人物的性格和价值观。这个安排使我感受到:戏在客观上又落入道德评判的窠臼;主创人员又把凤姐这个个性复杂毁誉参半的人物推到了彻底“毁”的那一面——这个拈酸吃醋、争强好胜、心狠手辣的女人终于恶果自吞,她应该彻底悔悟。编剧希望此剧引发观众对幸福的意义究竟何在的思考,据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幸福的意义在于知足,甚至自足于不公正的境遇而不予抗争?那么凤姐是否应当在男权的压迫下接受那种畸形的婚姻关系,并收敛锋芒努力去做一个无才无能逆来顺受的小女人?但如此一来,21世纪的我们,其境界跟18世纪的贾琏又有什么区别?若把她写成一个内心不愿妥协,却被大家族的衰败裹挟而失去抗争斗志,并在其间慨叹、哀伤,和作有底线的自省的形象,难道不会更好吗?心狠手辣甚至夺人性命固然需要自省和批判,但她身上显然还有更多值得并应当被辩证对待的东西。
所以,私以为,编导的野心不能太大,通过贾府兴衰表现人事浮沉之感慨的主题,是否可以放一放?或可把与之相关的细枝末节删减一番而使矛盾更为集中,人物情感变化更为流畅。贾琏的花心与淫乱,也不必表现得如此写实和不厌其烦——越剧毕竟还是以含蓄唯美为特点,过于直露的表现会让观者心有不适,点到即止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何况还可省出篇幅去表现王熙凤怨愤的表达。窃以为,不妨借鉴王熙凤判词中“一从二令三人木”的结局,和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强英雄凤姐知命”部分的情节——87版的结局是诸多红学家根据作品、脂砚斋评点及曹雪芹生平研究多次论证的结果,更为接近曹雪芹的原意。不妨把现有过于“写实”、缺乏力量的“抄家”一场,改为“休妻”,完全能成为一场真正的高潮戏。贾琏在贾珍的唆使和推波助澜下向凤姐发难,步步紧逼,本就可以造就紧张的戏剧节奏;凤姐内心的恐惧、自责、悔恨以及不甘、怨愤等多种情绪复杂交织,又可以使人物内心与戏剧矛盾更具张力。独白之后,是王熙凤悲愤交织气结晕厥。此后可以用虚化写意的贾府被抄败落,王熙凤命赴黄泉的情节结束全剧,想要再用唱段点点幸福的题,也未尝不可,不过这“幸福在哪里”的答案,却也不好随便给。
只是如此一来,似乎又要大改,只不知剧团有无想做精品的决心,和精益求精的勇气。
末了叨叨几句:
谢进联的个性气质与凤姐颇为合拍,此剧的确非常适合她演;
孙琴的气质太正,真不适合贾琏花心、淫乱,既有倜傥之风,又有几分痞气的形象,完全是一老实巴交的梁山伯在舞台上充坏人,很让人出戏;
有一场戏,石凳上放了两个带流苏的垫子,那垫子非常格格不入,愿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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