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影片《红楼梦》重映后,我接到许多观众热情洋溢的来信,给我很大的鼓励和鞭策。有一位观众在信中讲:"在《黛玉进府》这场戏中,你面带几分腼腆,怯生生地神态及举步又止的动作,把林黛玉孤苦伶仃,投奔外祖母时那种"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的内心感情,细致深刻地表演出来了。"这位观众的话有些过誉,但是我觉得要塑造好林黛玉这一形象,确实需要演员有点真实的生活体会。我在塑造林黛玉时,曾努力回忆搜索自己经历中可借鉴的东西,以唤起自己的感情来进行艺术创造。林黛玉从小死了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又外出在京,身边没有亲人,生活孤苦伶仃,她听母亲谈起过贾府,对贾府有一种不同一般的遐想。进了贾府,她既感到新奇,又有些害怕。她的这种心情,使我联想到自己曾有过的切身体会。

离开家乡到上海学艺

我生长在越剧之乡的浙江嵊县。我的两个舅父,一个会拉琴,一个会敲鼓,母亲又爱看戏。小时侯,每当有戏班来我家附近演出,我总跟着大人去看,看完戏还与小姐妹一道在台上学着做,乡里人见我一唱就入丝弦,都说:这个小姑娘学唱戏,定会"出山"的。

我父亲是个乡村教师。我十三岁那年,因家中生活困难,远离家乡到上海学戏。当时妈妈领着弟弟妹妹站在家门口送我,我手里挎着个小包裹,沿着山坡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泪水模糊了视线,跟随着伴送我的亲戚,一步步移动着双脚。平时习以为常的乡村小道,这时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令人留恋!一眨眼间,可爱的村庄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外了。走到离村庄一里外的高坡上,我禁不住频频回首:自幼生长的故乡啊,何日再回来!自幼抚养我的妈妈啊,何日再相见!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泪如泉涌。这是我第一次尝到骨肉分离的滋味,真是心情沉重,满怀酸痛!离家越远,酸痛越深。我跟随我的亲戚坐船、乘车,在路上不停地在想,我处身到不可捉摸的异乡客地时将会见到哪些人?见到老师该怎么说?真是越想越畏怯。当时,我倒真希望上海是个永远也走不到的地方。

戏班里的学艺生活

我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拜当时的著名小生竺素娥为师。因为刚从乡下来,见识少,学戏时接受也较慢,显得有点迟钝。平时我总是沉默寡言,老觉得比别人差。当时一门心思只想把戏学好,能有碗饭吃,还想挑起家庭生活的担子,让母亲和弟妹能过上好日子。

我在戏班里学徒,那时戏班里有一个武功老师,叫招全师傅,他对我们学徒要求十分严格。每天清晨,他就拿竹板叫学徒起床练功,教我跑台步,练棍棒,舞刀枪剑。我练拿顶,招全师傅在一旁不叫停,就不好休息。在剧团主要演员歇夏和年底封箱期间,剧场的舞台是空着的,这是我练功的最好时机,我总是抓紧练习,不管严寒酷暑,从不间断。那时候,我没有一点其他的杂念,一心只想学好戏。经过这样严格的训练,虽然人又苦又累,但基本功却打得比较扎实,为后来演《追鱼》中鲤鱼精那样又要唱又要腾翻的角色,准备了一些条件。

我师傅竺素娥,是当时有名的越剧女小生之一,文武兼备,擅长做工,表情、动作细腻,对我的影响很大。她对我要求甚严,要我好好做人,好好演戏,不准贪玩。平时演出,她从台上一下来,就站在台旁看我演,哪些地方过火了,哪些地方演得还个够,她总是耐心指教。师傅们在台上演戏时,我也总站在台旁看她们的动作、表情,学师傅们的唱腔,认真看,仔细想,一点一滴地记在脑子里。

我跟师傅学了两年后,她认为我的身材、脸型和气质适宜演花旦,便断然决定我改学花旦。她教我第一个开蒙戏是《投军别窑》,这是师傅的拿手戏。师傅教我演王宝钏,每句唱腔、每个动作和表情,她都口授身传,手把手教。竺素娥师傅善于启发诱导,她常常一面教一面还鼓励我:"彩娟(我原名王彩娟,后来改名王文娟),你好好学戏,学好了我给你做件黑袄子(王宝钏穿的黑披)。"当时,我听了很高兴,自己多么想有件演戏的服装啊!

在旧社会,艺人怕失业,不大愿意把自己的技艺教给自己的同行。当时演的大多数是幕表戏,没有完整的剧本,往往是一个戏只有几段固定的唱词,而且各个演员演出也不完全一样。当时的演员都会唱许多赋子,如:花园赋子,街坊赋子等;不少演员在唱腔和表演方面都各有自己的特色,那时越剧著名旦角姚水娟、王杏花、支兰芳、小白玉梅都和我师傅合作过,我暗暗地向她们学习技艺,同时也得到各位师傅的指教,得益非浅。这使我认识到一个演员必须博采众长,兼收并蓄,才能不断提高自己的演技。在学艺时,我演过童生、花旦、青衣、泼旦甚至花脸和老生等,这对自己塑造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物是有好处的。

为了向前辈老师学戏,我还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从前演《梁祝哀史》,梁山伯死后,祝英台吊孝哭灵,要有一个演员扮演已亡的梁山伯躺在灵堂内。当时著名的越剧演员支兰芳饰演祝英台,她在唱腔和表演方面,具有独特的风格,我为了把她的戏学到手,于是就自告奋勇地扮演死后的梁山伯。我躺在台上,眯缝着眼睛,边看边听边记,果然看得仔细听得真切。可扮演"四九"的演员却偏偏捉弄我,故意把我推推碰碰的,我一动也不敢动,一声也不敢吭,耐着性子躺在那里。戏演完后,又把学到的东西记下来。这也可算我学戏的一个"土"办法吧。那时支兰芳唱的"四工调"很受观众欢迎,我一直学她的唱腔。

我唱旦角后,最大的困难是我没有戏本和唱段,所以当姚水娟、王杏花、支兰芳等名角在台上演时,我就站在台旁用心记,反复琢磨,把骨子戏的主要唱段记牢。无钱买纸,我就把写海报的旧纸折叠起来,订了厚厚的一本,把剧情和主要唱段记下来。后来我每场戏演出,哪些地方演得好,哪些地方还个够,都记下来。这些虽然谈不上经验,但却是我演戏的"万宝全书",我一直把它保存了几十年。可惜在十年内乱中抄家时,我的所谓"学艺手记"和"演员日记"都被毁掉了。

第一次演主角

1944年,与我师傅竺素娥搭档的旦角、越剧著名演员王杏花因事离开剧团,老板为缺少主要旦角发愁,想去请别的旦角,我师傅向老板提出不要去请了,说我可以顶上去。老板担心地问:"王文娟挑得起这负担子吗?"师傅说:"挑得起,我有把握,可以担保!"就这样,我一跃成为正式与师傅合作演出的头肩旦了,但内心不免揣揣不安。当时演的骨子老戏《碧玉簪》、《盘夫索夫》、《贩吗记》等,我平时也学会了些,但毕竟未上台正式演过主角,心里总感到不踏实。于是,我的师傅夜戏演完后,深夜里又把明天要演的戏都给我讲清楚,很仔细地教我。特别对象《桂枝写状》、《归宁》、《三盖衣》一类精彩场次,无论一招一式,一字一音,她都要我与人物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一定要细致地刻划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再三叮嘱,每场演出都要一气呵成。排好戏,我睡在床上再默默地想了几遍。第二天到台上演出时,师傅与我一面演戏,一面还带我演。由于师傅的精心培养,我提高较快,那时我才19岁,就开始在舞台上崭露头角。担任主要旦角,这也是我艺术生活中一个重要转折点。我的师傅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表演技巧传授给我,并大胆地提携我,才使我在艺术道路上有新的突破,这些一直使我难以忘怀!

1945年下半年,我进入同孚戏院为二角旦。但是戏班里的当家花旦是著名的小白玉梅。小白大姐性格开朗爽直,为人热情坦率,嗓音好,戏路宽,演戏不拘泥名分、地位,很爱扮演反派角色。如演《贩马记》,她爱演后娘,把主角李桂枝让给我扮演。她认为眼出正面旦角或青衣,不如演反派泼旦耍得开,还可以发挥。这样,她经常派我演正派主角,而我又能观摩她扮演反派角色的表演,得益非浅。

在同孚演了一年后,已是1946年秋。原在市中心区皇后剧场演出多年的名旦姚水娟,也因事离开了。剧场老板为秋季开业和此后长期经营,急需聘请主角,几经犹豫、洽商、终于找了小生陆锦花与我合作。我俩当时都不过二十岁,艺术上年轻敢闯,竟打出少壮剧团的牌子演出了。现在想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和锦花开始演出的是《礼拜六》、《金蝉记》一类的现代剧,对我来讲,这在艺术上是新的尝试。

与尹桂芳和徐玉兰的合作

1948年春,我离开皇后戏院,与尹桂芳大姐合作,在兰心剧场演出。尹桂芳,我们都称她为尹大姐,不仅因为她年龄稍长,更由于她在艺术上很有成就,对越剧事业有很大的贡献。我当时在越剧界是才担任主要旦角不久的演员,真可谓"小花旦与名小生"搭档。但尹大姐一向爱提携姐妹,因而我们合作很好,演出了《浪淘沙》、《双枪陆文龙》等,受到观众的欢迎。

1948年歇夏期间,越剧著名小生徐玉兰大姐已被老板安排秋季进明星大戏院,正在物色一个主要旦角同台演出。她听取多方面的意见,就邀请我到玉兰剧团与她合作。从此我开始了与徐玉兰大姐长期合作演出的艺术生涯。我和玉兰大姐合作的第一个戏是《风潇潇》。到1949年解放前夕,我们又陆续演出了《红狮岗》、《风尘双侠》(既《红娘子》)、《是我错》、《林冲夜奔》等剧,亦受到观众的欢迎。

艺术上的新探索

解放前我在舞台上扮演过许多人物,但说到真正创造角色,那还是解放后。1950年,排演越剧《白毛女》时,在导演启发下,我开始学着展开生活联想。我把喜儿的悲惨遭遇和自己见到的、听到的同喜儿命运类似的人的遭遇都汇集到自己的脑海中。又与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体会人物的思想感情。这次演出,观众反映很不错,有许多观众为喜儿的悲惨遭遇流泪,更说明了"假戏一定要真演"的道理,演员首先要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观众。

1952年,我与玉兰大姐等,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文工团,这是我艺术生活一一次非常大的转折,更使我在创造人物方面有叫大的提高。在排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和《西厢记》时,导演和同志们就启发和帮助我,不断地提醒我注意祝英台与崔莺莺在不同场次中内心活动,促使我去思考每句台词和动作的意义,怎样说白、怎样表演效果才好。这使我进一步认识到,一个演员只有把握住角色的内心感情和性格特征,才能塑造出不同性格的任务形象。

1953年,我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政治部工作,在朝鲜前线的坑道里,在简易的舞台上,为志愿军指战员演出《梁山伯与祝英台》。有次,戏演到一半,忽然断电,台上台下黑漆漆的,大家非常着急,突然有一道电筒光照到台上来,不知是那位机智的战士想出来的,于是好多战士也跟着照样干,千百支手电光束汇集在台上照亮舞台,才使我们能继续演下去。这样的演出是多么有意义啊!志愿军看过戏后,纷纷来信说:"看到祖国有这样优秀的文化遗产,更使我们热爱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更坚定我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信心。"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叫我"祝英台"。在炮火连天的朝鲜前线演出期间,我们又向长期为战地服务的朝鲜文艺工作者学习,将朝鲜古典名著《春香传》改编成越剧,介绍给中国观众。在《春香传》中我扮演朝鲜仕女春香,演出后许多中国观众又称我为"春香"。祝英台与春香都是两国人民所喜爱的少女形象。

1954年,我团编入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实验剧团。记得在1955年上海越剧院刚成立不久,徐进同志就打算写《红楼梦》越剧本。当时曾有人说徐进异想天开,不自量力,长达一百多万字,内容如此丰富的一部古典名著,要把它编成三小时的戏,怎么改?即使剧本改好了,谁能演?当时我听了这话曾讲:"我来演,演不好,头砍下来!"看起来这虽然是一句戏言,但是我想,《红楼梦》是我国优秀的文学名著,我喜爱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决心让观众在舞台上看到她的形象。当时,要做到这一点,的确是颇费周折的。林黛玉是一位外形弱不禁风,而内心感情却异常丰富的少女形象。她的性格既有多愁善感的一面,又有孤傲不屈的一面。而且在戏曲中,用老戏中的花旦、青衣、悲旦等来套都不行。我反复阅读小说《红楼梦》和有关资料,与编导一起研究任何表演,怎样掌握人物的独特性格。并和作曲、琴师一道设计唱腔。如《黛玉焚稿》这个唱段,就运用委婉、激愤的唱腔来着力刻划林黛玉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之 下,至死不屈的坚强性格,表现她对封建压迫的抗争。经过大家的努力,《红楼梦》演出后,我演出的林黛玉的艺术形象,终于得到了观众的承认。

我到上海越剧院后,曾扮演过角色有:《追鱼》中的鲤鱼精、《则天皇帝》中的武则天、《杨八姐盗刀》的杨八姐、《女飞行员》中的林雪征和《忠魂曲》中的杨开慧等。我虽然努力扮演各种不同性格的人物,但由于自己表演技巧和艺术修养不够,尚需继续努力。在四十余年的舞台生活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从事艺术创造的人,必须虚心好学,努力重新,始终不渝得付出艰苦的劳动,才能为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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