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对于越剧界来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2月份的时候,永恒的“越剧梁山伯”范瑞娟驾鹤西去,不想4月,永恒的“宝哥哥”徐玉兰也接踵而去,那时人们说,“越剧十姐妹”好歹还留存一“香”,此香就是与范瑞娟搭档了半生的傅派创始人傅全香。但老天似乎早有安排,24日中午,傅全香也随驾西去,她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脑中风缠绵病榻数年,终于还是为越剧十姐妹的时代画上一个句号。每一个时代的落幕都是这样悄然的,穿越近百年的时空管道,我们仿佛听到旧社会的上海,每次越剧小歌班散场后,掌灯人关上最后一道门时的清脆的一“砰”。

如今,在父辈越剧票友中流传的,大概只能是一声慨叹:十姐妹都走了。越剧作为京剧之后的第二大剧种,虽然也进过中南海,出过东欧和苏联,但受众上来说仍然是个限于方言区的地方戏。从排场和声势上远不及京剧,却是浙东小户人家中屹立不倒的心头好,90年代中,我在家中过暑假,跟随余姚籍的奶奶一同看电视剧版的《梁祝》,约摸10来集的连续剧,看得我都能惟妙惟肖地唱。那时候没看过戏曲版的连续剧,那有实景有剧情,说唱间杂的形式就镌刻在心,越调如掷地珍珠,回弹爽利,小孩子摹仿起来异常带劲。

那一版就是傅全香和范瑞娟搭档的连续剧,自50年代初电影版《梁祝》后有30年睽隔,只是当年我丝毫不曾察觉,两人皆已年过半百,屏幕上俨然是两个翩翩少年。小孩子看戏哪儿懂门道,我只是心里有偏倚,只谓祝英台比梁山伯漂亮得多,就如同越剧电影《红楼梦》里,王文娟怎么看都比“宝哥哥”徐玉兰俊秀。由此,傅全香这张英姿勃发又如花美眷的“英台脸”就被我记住了。

浙东人谓越剧为“绍兴戏”,我们从小都是这样叫的,绍兴戏的雏形是“落地唱书”,是嵊县的田间地头呱呱堕地的,从沿门互致乡礼时的小调发展到坐堂演出,当中还经过了无数走马灯般蓬勃又湮灭的“草台班”。绍兴戏是最乡间和底层的戏,同时又大概是全国戏曲里最女性主义的剧种,30年代初,浙东沿海成行成市的草台流水班扎入花花绿绿的大上海了,那盛景大概类似徽班进京,傅全香被招进“四季春班”时,已完全是个女班。

《梁祝》傅全香饰祝英台

相比于后来8、90年代声名远扬的绍兴小百花、或者是解放后的国营第一越剧招牌上海越剧院,上世纪30年代时的“小歌班”奋楫上海显然也值得说一说。民国12年7月,嵊县籍商人王金水请男班艺人金荣水回乡办起第一个女班,招收13岁以下的女孩二十余人。翌年1月14日,该女班在上海升平歌舞台演出,称“髦儿小歌班”。民国18年,嵊县办起第二个女班……1933年,成就了傅全香和袁雪芬的“四季春班”成立,1936年进入上海。

女班蜂拥来沪,民国30年下半年增至36个,报纸评论称“上海的女子越剧风靡一时,到近来竟有凌驾一切之势”。当时的越剧名伶不外乎是嵊州一带人士,傅全香也不例外,9岁入班,父亲为打鼓佬。母亲在科班做杂工。班里有个老法师飽金龙,戏路极广,辫下不留人,说到底学戏就看老天爷是否赏这口饭,他问傅全香,“你唱几句给我听听”,“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嗓子不错!”一段《四季相思》唱得鲍金龙乐了,“你会唱戏吗?唱几句给我听听好伐?”,“骂声恶贼陈世美……”全香张口便来。

傅全香本名孙泉香,拾得这个用了一生的名字也是流浪艺人在途中顺到的情缘。1936年冬天在萧山附近一个叫西兴的小镇演出,西兴镇的灯笼很有名,有家灯笼店的老板娘姓傅,是个老寡妇,有一子一女。儿子结婚以后,一直没有生育,老人家对她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她做过房孙女儿。于是说改就改姓了傅......

这个“四季春班”从后世来看群星璀璨,傅全香、袁雪芬、钱妙花、沈爱莲,但彼时彼景下,草台班的生存状况愁惨不堪。不单单是严苛的训练,比如飽师傅奉行“满堂红”,一人犯错,株连全班挨揍,唱念做打稍一马虎,就要“吃手心”。其实几乎个个女班都在清规戒律上和西方修道院有的一拼,班子里有也相当于舍监的人,口号和训诫自不可少,如“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所以当高升舞台的名伶筱丹桂私通老板张春帆时,高压泵爆破般闹得满城风雨。不过当年的傅全香只是刚来上海开眼的穷村娃,和她齐头并进的是另一个戏班中的范瑞娟,咬着牙跑龙套,拼了命顶被替下的“头肩”,才能成就一段后世的“梁祝”屏幕姻缘。

1934年,傅全香跟着班主游遍浙东水乡的河沟水汊,唱着“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三年后挺进十里洋场,在茶楼、酒肆和旅馆四处扎寨。那一年,金嗓子周璇那缠绵悱恻的“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问鼎海上金曲榜,《四季歌》也许是那一代艺人颠沛身世最浓缩的印照。在上海果然要东飘西荡,“八·一三事变”后淞沪抗战爆发,“四季春班”又卷起铺盖,逃回老家。第二次进上海是40年代初,傅全香挂上了四牌。

她曾说,学戏之余都靠“偷”,偷前辈马樟花、小白玉梅,甚至还偷程派大师程砚秋。“当时小白玉梅演出于小世界剧场,我非常喜欢看她的戏。一听她的唱,就觉得她的假嗓用得特别好,音高而脆。尤其是快板,咬字准,吐字清,一口气几十句,依然神完气足。我从她身上‘偷’了不少东西。”

越剧本身就脱胎于绍剧,还“拿来”过京剧、民国话剧,那时是个不断吸收养分的剧种,它不似正式登堂入室的京剧,所以更焕发着一种自由生发之态。傅全香这些班底戏子,到了大上海见识到“请角儿”,经常为些大腕儿衬戏,所以她形容是“自己有戏台上偷,自己没戏台下偷,我和老袁(袁雪芬)和妙花她们,全靠边学边偷,才学到点戏”。

但偷到程砚秋就得过五关斩六将,每次都一票难求,只能随着戏院木匠躲到后台里听戏。直至1954年,她才真得程师口传,不料如点铁成金,成就了其“傅派唱腔”的成熟期。傅派唱腔的特点是音质清美,“真声假一点,假声真一点”,从而在真假声转换上婉丽圆熟,宛若十八里相送之长亭连短亭,跌宕蜿蜒如溪涧、如流莺。程砚秋跟她讲气息控制的重要性,“腰是演员的脊梁骨,你在台上有一个毛病,腰就坍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因为不会运用气息来拎腰劲”,气息上的苦功成就了傅全香“越剧花腔女高”的招牌。后来欧阳予倩曾在饭桌上和程砚秋开玩笑,“你们程派居然在绍兴戏里生根发芽”。

1943年,傅全香挂了“四季春”的头牌,为广以招徕,“四季春”改名为“傅全香剧团”,她和范瑞娟搭档唱《梁祝》,一唱就唱进一代人心坎里。 范瑞娟吸收了京剧“反二黄”特色,借鉴过马连良,两人一个清婉流丽,一个老辣遒劲。那年代似乎一人就是一派,一派就成一社,解放前的上海,越剧社林立纷呈,大有革除旧规、开天辟地的气象,袁雪芬有她的“雪声剧团”,傅范组成“东山越艺社”。但是真正迎来曲艺界“新文化运动”的是在解放后,这个“东山越艺社”为顾全局,加入了国营剧团“华东越剧实验剧团”,后者就是上海越剧院的前身。

傅全香、袁雪芬《西厢记》剧照

由此,戏子成了新中国“戏曲工作者”,让众人欢呼雀跃,庆祝这个“飞跃”。这些名伶受到越剧迷周总理的接见,而周总理在日内瓦会议上喻《梁祝》为中国的《罗欧》一说,也为中国越剧的走出去打足了基础。但越剧相比于京剧的奢华,始终是一种乡野的清寒,周总理接见她们时曾说,“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抽掉布景、灯光、道具,单靠一张桌子、两条凳子,越剧就演不过人家。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你们底子薄。”……袁雪芬这样回应,越剧在短短十来年间,从‘的笃班’发展到今天,“主要靠两个奶娘——昆剧和话剧。”

1947年10月,袁徐傅范等十名女艺人同台演出新剧《山河恋》,为反对旧戏班制度,筹建剧场和戏校,发展越剧,举行联合义演,轰动上海,“越剧十姐妹”因此得名。 十人中有曾经要仰望视之的越剧女王筱丹桂,但就在公演后的几天,她自尽的消息传来。剩下的“九姐妹”严正控诉旧制度的余孽,前高升舞台的老板张春帆,认为筱是被他虐待致死。也许每一个门当都会有一个周璇或者说是阮玲玉,凄惨迟暮是旧社会剧院经纪制下的通常结局。

所以新社会来临,从戏子到戏曲工作者,也许对她们来说,人生如戏这四个字前所未有地从舞台搬到了现实中,之后的十年浩劫更是如此。在上海华山路上有一处恢宏的西班牙式独栋公寓,名为“枕流公寓”,这就是傅全香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家,她的邻居有周璇、范瑞娟、王文娟、孙道临、徐铸成......这个公寓是李鸿章买下的产业,清末供他的遗少收租度日,“枕流”取自刘禹锡的一诗,“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十姐妹”的往事,连同她们的越剧,就如同公寓前的梧桐枝桠在这个秋天将尽数秃光,然而又必然在来年萌上新芽。

《孔雀东南飞》傅全香饰刘兰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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