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风月——看越剧《红楼梦》有感
王元化说杨宝森的戏他逢场必看,最喜欢《伍子胥》,可惜我没生在好时代,这些京剧史上的人物只能成为唱片中的老黄调,最多算个戏曲音乐了。刚开始看戏,我爱坐前排,关注演员的表情身段,偶尔还能瞅瞅侧幕,看多了便容易出戏。《红楼梦》我看了不少,抱着看一场少一场的心态,眼看就要繁华落尽,也许近乡情怯,每次看中生代演戏,都特别担心,怕他们唱破音,反倒难以专注。刘曾复、吴小如这些老戏剧评论家,常痛惜戏曲现状,他们真正见过宝,眼中容不下沙砾。看钱惠丽、郑国凤的《红楼梦》,就想象尹桂芳、邵文娟演出的样子,我终究是看不到了,况我也无法接受老态龙钟的宝二爷。
徐进改编的《红楼梦》,颇见功底,于是戏迷才知越剧也可以清雅。当然,原著居功至伟,曹雪芹本身就是个全才,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中医常识比比皆是,戏曲鉴赏更是往来其中,只有在中国这块沃土上,方有如此大家。《红楼梦》被后人不断研究,竟成了“红学”,试图还原曹公本意,其实作家写东西,心潮起伏,多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著书立说尚显纤巧。据说尹派形成之前,小腔随意,有戏迷连看几场,说场场不同,问及尹老本人,却无意识,所以阅读名著,没必要做比类思维。戏曲编剧一直稀缺,因他们不但要对行当有深刻体验,还要懂音律和古诗词,同时须是讲故事的高手,就算一人演足一场,也需要足够的情感冲突。徐进是贫苦出身,因喜爱家乡越剧而开始写戏,写过不少好剧本,也参与创作其他地方剧种,可见博采众长,且他的剧本都有传统韵味,不像失去了戏曲写意元素的新编戏。他在越剧《红楼梦》中以宝黛爱情为主线,贯穿始终,这是他的高明之处,原著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若全部兼顾,三小时的戏曲明显不足,他最大限度尊重人物性格,传达诗意的审美情节,其唱词多沿用小说,未改其神,符合才子佳人的传统,含而不露,委婉动人。越剧《红楼梦》创作于建国初期,因“大跃进”无法上演,国庆十周年献礼晋京,受到周总理的喜爱,使越剧跻身中国三大剧种,周总理爱戏,他的一些见解非常中肯,若不是碍于身份,我想他也算个资深戏曲评论家。周总理支持袁雪芬改革,看袁老传记,感觉跟其他老艺术家泾渭分明,她有政治情怀,故有人对袁老颇有微词,但论艺术造诣,她实至名归。现在的明星,演几部片就自视甚高,想当年越剧《红楼梦》才是真正红遍大江南北,也没见老一辈艺术家们骄傲自满,为所欲为。
越剧电影《红楼梦》我看了几十遍,每次都会动情,美轮美奂的布景让其熠熠生辉,据说里面的道具乃是古董,怪不得如此静雅。徐玉兰、王文娟演此戏已不再青春年少,虽在表达天真烂漫上有所牵强,但也不觉别扭,大概是个人魅力弱化了做表不足。我看戏在意扮相,很多老戏唱念做打皆是上乘,却因扮相不甚欢喜,像陈佩卿的《孔雀东南飞》,张茵曾是“越剧皇后”,但我看到她演的刘兰芝,高音嘶哑,表现虽张弛有度,但也影响了整体效果。还有张琴娟的《苏小小》,唱功了得,但我无法直视日暮黄昏的钱塘才女。看上海越剧院的《红楼梦》,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扮相,虽然唱功退化,人物塑造也不够鲜明,或许《红楼梦》本身已让我无暇其他了。第一场“黛玉进府”,按书中记载,那时黛玉不过几岁大,曹公用春秋笔法淡化了年纪。单仰萍的黛玉眉眼如黛,真的是弱柳扶风,娇不胜衣,一段风流,全在眼底。除却唱功,她的黛玉还是最贴近人物的,我也看过王志萍的黛玉,总觉她太过坚强,这样的林妹妹哪需要宝哥哥的呵护?不过她王派韵味浓厚,同时腰腿功夫了得。“读西厢”是宝黛爱情的升华,不仅是郎才女貌,更因他们有共同的价值观,所以宝玉最后是任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折唱词你来我往,堪为经典。演戏需要默契,钱惠丽和单仰萍合作便如春风拂面,眼神交流也是别开生面。曾看过赵志刚和方亚芬的,或许是人物认同问题,未见其神。我一直不明白“不肖种种”为何要放在“笞宝玉”前,可能要集中体现宝玉的民主思想。电影里吕瑞英演的宝钗听到宝玉说“你陪老太太玩骨牌去吧”,她有一个停顿,然后念白,神来一笔,一则表现宝钗修养,二则衬托她的惊诧。现在演到这里都没有停顿,直接念白,让人觉得有失身份。“笞宝玉”非常精彩,上越的贾政一直是黄慧演,她本工陆派小生,兼唱徐派,她的贾政有气势却无官相。我听过绍剧《葫芦案》,起调很高,若无好的丹田功肯定拿不下来,老生徐派在行腔时跟绍剧很像,高亢嘹亮,但是挂味。一直喜欢陆派的碎玉清澈,但黄慧只要唱到陆派高音,便会出现徐派的行腔,这大概也是一专多能的悲哀。陆锦花似乎对培养传人并不热衷,也造成了陆派今天的局面。我并不认为贾政令人憎恶,反觉他善良宽厚,除对宝玉恨铁不成钢外,虽官话连篇,但都真诚。“闭门羹”我只听伴唱,原著说黛玉“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那鸟儿也不忍听,此时伴唱“四面楚歌”,以声夺人。“黛玉葬花”哭的是花,悲的是己,社会控诉感极强。“王熙凤献策”到“傻丫头泄密”,都为“黛玉焚稿”和“哭灵出走”作铺垫,很多人指摘高鄂续本,但绛珠归天却赢得赞誉,唱词中一句“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我总能以己度人,悲哉黛玉。“金玉良缘”太过乐极生悲,我始终不忍细看,且宝玉要大悲大喜,唱作不能太过亦不能太敛。“哭灵出走”是一折高朝戏,唱腔设计和留白都独具匠心,悲愤至极唯有沉默相对,宝玉与紫鹃的一唱一和,再次渲染凄凉,钱惠丽的哭灵比郑国凤的好,两人唱的是不分伯仲,但钱的哭灵有情绪,故而感人。
《红楼梦》适合用越剧演绎,换做黄梅戏、京剧、昆曲,似乎都不那么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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