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习曲唱戏,是领略戏曲文化之美。他们收集戏曲文献的碎片,是贴近历史的脉搏。他们对老艺人进行访谈,是接通传统的血液,温热当下的苍凉。
有这样一帮年轻人,展开了一个艰辛的“粤剧口述历史访谈”计划。他们甘守“十年窗下无人问”的寂寞,挽留着传统艺术远去的脚步。
1 盲红与蛇王苏,如今还有几人识?
“蛇王苏眼功尤有口碑,他演某剧中人物朱三娘被迫嫁与歹徒时,两眼能作不同表情,左眼强作欢容应付歹徒,右眼却是悲泪盈眶,当歹徒说到自己害死朱的丈夫时,蛇王苏右眼泪水夺眶而出,令观众掌声如雷。”
蛇王苏是清代著名粤剧男花旦,今人多不识。除了《中国戏曲志·广东卷》中的这短短几句话,再难找到关于蛇王苏演出的描写。位于佛山的广东粤剧博物馆,对蛇王苏的介绍是:“粤剧男花旦,原名梁垣三,先任花旦,后兼编剧。所编剧本有《海盗名流》、《龟山起祸》等,并作为自己的首本戏。他多才多艺,还能大鼓、操琴、教戏等。”在这一栏介绍中,图片欠奉,只用一张简笔漫画代替。
中山大学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找到了蛇王苏的后人梁庆祥。他拿出爷爷的一张照片和一本1917年出版的《梨园杂志》,里面有《优伶列传蛇王苏》一文。梁庆祥知道爷爷是粤剧界的,但不知道爷爷曾经这么红。如今家中并无人听粤曲。
因为梁先生珍藏的照片,世人得以一睹蛇王苏的真容。一代名伶,音容宛在。
在中山大学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编印的《通讯》中,这样的梨园往事比比皆是。多少风流人物,只是故纸堆中的一个符号。
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隶属于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这是一个“出生”在历史系的戏曲研究室。他们本来就是和故纸堆打交道的。文化如浪潮,他们在沙滩上拾起仅存的贝壳。
有时连贝壳也是残破的。比如在海珠桥下的小艇上唱南音的“盲红”,便不如蛇王苏般“幸运”,有后人留着一张照片。“盲红”连真名也难考,只有民国报人李烈声先生的文章有所提及。“盲红,姓梁,南海人,曾师事某南音名家,自恃曲艺超群,因不肯应酬狂蜂浪蝶,遭人以胡椒粉撒眼而失明,致沦落到海珠桥畔卖唱为生。她自称‘盲红’,不告人以原名,艺高,为人冷傲,不随俗,虽盲不改,不苟言笑,但如有可言者,则滔滔不绝,怪人也。”“她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度日如年’一直唱下去,唱到苦喉南音‘闻击柝,鼓三更,江枫渔火,对住愁人……’更是凄楚异常,令人悲切莫名。唱至陈后主与张孔二妃藏身胭脂井底时那句‘此生难舍,难舍意中人’重复唱了两次,衬着那呜咽的椰胡声,更是凄凉动人。”
国民党撤退炸毁海珠桥时,盲红便遭池鱼之殃,从此再无人见过她。若不是中大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刊登了澳门粤剧发烧友沈秉和先生的文章,如今还有几人知道盲红的故事?
工作室采访粤剧名伶罗家宝时,罗家宝说:“行内有一句话,学过不如看过,看过不如做过,做过不如错过,错过不如错得多。”以田野考察为重要研究方式的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深刻所在。
工作室负责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程美宝说:“对表演艺术来说,并不能简单地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态度来对待。听闻甚至理解某些曲艺之道是比较容易的,但要我们的嘴皮、声带,以至全副身心将之付诸实践,却非一朝一夕之事。曲艺之道,是需要躬行实践的。”
实践精神是中大戏曲研究的优良传统。成立于2004年的中山大学岭南剧社,一直很重视表演体验,而非仅仅是文本研究。岭南剧社是由中山大学师生组成的全校性学生社团。其中的京剧社多次获得全国高校戏剧表演大奖,他们的经典表演剧目是全本《锁麟囊》,在全国高校都很有影响。
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康保成教授把粤剧纳入中大岭南剧社的教学活动中。他提出,所谓继承传统,我们要思考,传统是什么,是三十年前的传统,还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传统?
明代王骥德《曲律》指出:“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调,沿至于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变矣。”明代况且如此,更何况娱乐丰富、资讯发达的今天。继承传统文化,并非一成不变,如何在变之中保存菁华、发挥个性,就要由每一个热爱戏曲艺术的个体,在实践中体现。
程美宝本人正是这样做的。为了更好地研究并实践传统戏曲之美,程美宝于2010年拜平腔南音创始人陈鉴的孙女、粤曲演唱家陈丽英为师,坚持数年学习粤曲与南音。陈丽英说:“唱南音要有十年窗下无人问的心态。”
2 红线女冒雨前来,唱起《红烛泪》
情况似乎比陈丽英所预料的要好些。在程美宝这些热爱传统戏曲的高校教师的影响下,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来窗下问道。
2009年10月,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成立了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工作室以研究、实践粤剧、粤曲、粤乐为目标,希望打造一个能够沟通学术界、粤剧界及社会各界的平台,为年轻人提供一个认识、欣赏粤剧等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渠道。工作室由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程美宝主持各类研究活动,由澳门实业家、戏曲爱好者沈秉和担任顾问,由广州炎黄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谢少聪担任联络协调人。谢少聪告诉羊城晚报记者:“我们三个人很有意思,分别来自省港澳三地。”程美宝说:“保护省港澳三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保护一个庞大的拥有共同语言和文化的人群认同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归属。”其实对于这三位粤剧粤曲迷来说,他们最大的动力,是一起做一件喜欢的事情。
几年来,工作室搜集了大量与粤剧、粤曲、粤乐文化相关的文本与音像资料,组织青年学者及学生对粤剧粤曲艺人及从业人员进行口述历史访谈,组织田野考察以了解城镇与乡村戏班的生存状况,出版粤剧粤曲文化相关论著及资料集,举办粤剧、粤曲、粤乐及粤语说唱艺术赏析及研习。
2010年10月,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与中大非遗中心岭南剧社合办了粤剧粤曲研习班。每周日在中大中文堂915室上课,由高胡演奏家陈仲琰先生和粤曲名家谭佩仪弟子李月玲女士任教声乐方面的课程。并不定期请来研究粤剧粤曲的文化学者分析文献研究。2012年,粤曲社移到广州老城区的万木草堂授课,更有厚重的历史感。工作室在万木草堂举办了几次南音讲座,吸引了不少市民参加。
为了加深学员对粤剧诗词的理解,工作室请来叶嘉莹、陈永正、吕君忾等教授讲解古典诗词之美。为了提高学员对粤剧的兴趣,他们请来香港明星罗家英讲述他的粤剧生涯。为了展现和研究粤剧的历史原貌,他们带学员到香港大埔墟天后诞和澳门雀仔园土地诞观看神功戏。为了让学生领略名家的风采,工作室还请来红线女和大家聊天。
谢少聪记得,红线女来的那天,下着暴雨。他们担心她出门不便,就致电问要不要改期。而红线女已经在暴雨中出门了,比预定时间提前一点到达了工作室。她为学员们现场示范演唱《红烛泪》、《打神》等名曲,轻吟浅唱,口型毫不夸张,却字字清晰可闻,如泣如诉,凄婉动人。学员们深受感染。
3 故事守了一辈子,要如何再开口?
从2010年开始,工作室启动了“粤剧口述历史访谈”计划,整理出大量粤剧粤曲的宝贵资料。他们对50多位粤剧老艺人进行了访谈,留下图片和影像。其中有不少老人,如今已经不在了。“真的抢救不及啊!”谢少聪遗憾地说。
谢少聪在医院见到李飞龙时,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李飞龙很高大,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动弹不得,意识不清。当谢少聪轻握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眼泪从眼角流出。
上世纪50年代,李飞龙在粤剧电影《搜书院》中饰演书生张逸民,迅速走红。此后还和马师曾、红线女合演过《昭君出塞》、《苦凤莺怜》、《红楼二尤》等剧。其后,李飞龙调到广西南宁粤剧团任团长,“文革”中被残酷批斗。他一生的感慨,便是“人言可畏”四个字。
李飞龙是因摔伤入院的,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今年2月离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谢少聪自嘲说,他们工作室的工作有点像无间道,广布“线人”,寻找老艺人的踪迹。
有些老人身体不好,一次不能说太多话。从2009年年底开始,工作室开始对罗品超进行访谈。第一次见面,是光华师傅诞,访谈在八和会馆进行。工作室的关瑾华博士请罗品超坐着摆一个荆轲功架来拍照,罗品超坚持要站起来做,说这样才标准,功架绝不能马虎。此后,工作室成员还在广州泮塘的茶楼多次和罗品超茶聚。他坐着轮椅,每次只能说几句话。2010年7月,罗品超离世。工作室的师生们更坚定了要加快访谈步伐的决心。他们是在和时间赛跑、和生命赛跑。
罗家宝的访谈更是工程浩大。从2009年粤剧申遗成功开始,工作室就着手策划《平民老倌罗家宝》一书及DVD的出版。历时两年多,经过无数次访谈、拍摄和文献整理,力求呈现罗家宝最为详尽的艺术人生。《平民老倌罗家宝》2011年7月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受到粤港澳粤剧界的广泛关注。
还有不少老艺人出国了,工作室就要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回国探亲,中间找个空隙登门拜访。对陈小茶的访谈,就是她从澳洲回广州的几天内进行的。茶姐年近八旬,精神爽朗,依然保留着当年游说父亲陈天纵和大哥陈笑风回国发展的魄力。茶姐力求上进,认为自己演过的戏“成世都未满意过”。对于当今粤剧的寄望,茶姐说,“船多唔占海”,演员应刻苦练功,粤剧也应进行多种探索。
距离远和受访者年纪大,也许都不是访谈最大的障碍。最难打开的,是受访者的心扉。有不少老艺人,年轻时红极一时,解放后从事完全与表演艺术无关的工作。有些早年在香港扬名,建国之时,奔着鼓舞人心的新朝气象举家回大陆发展,而此后的境遇却令他们三缄其口,不愿再谈往事。
守了一辈子的倔强,一开口,泪水就会决堤。
工作室找到了一对相识八十年的患难姐妹——徐人心和冯狄强。在工作室的穿针引线下,多年未见的她们重逢了。
今年94岁的徐人心曾是粤剧著名花旦,上世纪30年代在澳门与任剑辉拍档,那时白雪仙还未出道。1935年,她和罗品超、谭玉兰主演粤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是大红大紫。上世纪60年代,她被分配到珠海粤剧团,频频上山下乡演出。“文革”后被分配到街道小工厂生产药瓶。从此再不愿与人讲起往日风光。
冯狄强则是著名粤剧女小生,她出身富家小姐,但外形、性格、行事均有侠气,行内人称“强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许多粤剧团体到上海演出。有个小剧团票房惨淡,连回来的路费都凑不齐。“强哥”正在上海,就仗义帮该剧团演了几场戏,演出一下子就火了起来。剧团千谢万谢,“强哥”说:“不用谢,其实道理很简单。上海观众看惯越剧,喜欢女小生,他们是不接受男女同台的,所以我一演他们就喜欢!”
就在工作室对冯狄强访谈后不久,“强哥”离世。留给徐人心的,只有一张昔日娇美花旦和英俊小生的亲密合照。
清代著名粤剧男花旦蛇王苏
1917年出版的《梨园杂志》有《优伶列传蛇王苏》一文
红线女来到中大粤剧粤曲研习班看望学员,现场示范演唱《打神》
中山大学岭南京剧社演出的《锁麟囊》,指导老师秦彧饰演薛湘灵
中山大学粤剧粤曲研习班学员在“非遗社团才艺展演晚会”上演唱《锦江诗侣——梦中花》
万木草堂,中山大学粤曲社的新课堂
1905年的明信片上出现的广州八和会馆照片,中大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编印的《通讯》有大量这类珍贵史料
中大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采访罗家宝
中大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穿针引线,让冯狄强、徐人心这对相识八十年的粤剧好姐妹重逢
中大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采访罗品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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