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辞冶艳的说唱作品,被卖唱的艺人称为“救命曲”。生意不好的时候,一唱就能救场。但他们依然遵守很多规矩与避忌,不是随便唱的。香港著名地水南音瞽师杜焕曾说,南音《陈二叔》有很多淫词,是有咒的,良家妇女不能听,否则会招致不幸。研究南音的学者荣鸿曾先生找杜焕录音时,杜焕一再拒绝唱《陈二叔》。后来荣鸿曾答应《陈二叔》只存档,不发行,杜焕才唱了。杜焕的大量宝贵录音被录成CD发行,被誉为“香港文化瑰宝”。而荣鸿曾也说到做到,《陈二叔》至今没有发行。
以龙舟、南音卖唱的民间艺人,往往比较迷信。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演唱的作品充满“残旧”的风情,也许因为他们自身命途多舛,对无法了解与把握的事物保有更多敬畏。迷信,未尝不是对人世多难的恻隐之心。
吉利话不嫌多,唱出来皆大欢喜
1975年夏天,杜焕在香港富隆茶楼内唱龙舟。“今日又试向各位拿个人情,吵嘈下各位贵客嘅发财耳。祝各位横财顺利,东成西就,听过龙舟就一帆风顺,快乐风流。老者听过就添福添寿,后生听过就出人头。”
杜焕说的这一大番吉利话,就是龙舟说唱的特色。民间艺人举着木雕龙舟,走街串巷到人家家门前唱些吉利歌谣,讨封利是。“老爷本事好名声,奶奶乐善好施心地正,少奶有喜又添丁,细蚊仔快高长大兼生性。买下良田有万顷,收租收到五羊城。出入平安万事胜,东成西就百业兴。龙舟唱过人人高兴,大把利是派俾我拎。”说唱艺人有时举一条木雕鲤鱼,也是吉祥之物,唱词亦大同小异。“鲤鱼喐喐,朝鱼晚肉。鲤鱼化成龙,生意四季兴隆。鲤鱼身咁长,谷围顶到瓦坑梁。鲤鱼摆摆尾,年头赚到年尾。”
龙舟艺人就算自己衣着“烂身烂世”,手中的木雕龙舟也一定要精美风光,这是一种传统。龙舟长约三十厘米,四周悬红布裙。船头船尾精雕细琢,船中有十几个小木偶划船。木偶手中握一船桨,船桨与船底的铁环相连。拉一拉船底的铁环,小木偶就会整齐地划浆。龙舟艺人举起木雕龙舟的方向也是有讲究的。来到别人家或店铺门口,船头向外,木浆就扒水向内。广东人以水为财,视之为大吉大利。如果卖唱者把船头调转,则是非常忌讳的。所以有龙舟艺人到门前,店铺老板多少都会打赏一些。
南音瞽师多能占卦算命
但正是这般讲究意头的广东人,唱曲听曲又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平日连讲话都忌讳的事情和词语,却能很坦荡地唱出来。
最典型的就是南音经典作品《男烧衣》和《女烧衣》。
《男烧衣》讲述一个妓女死去,她生前的恩客撑小舟到江中祭奠她,烧了很多东西“寄”到阴间给她用,诸般物品,细心体贴。
“不若把只小舟将水陆放,等你早登仙界直向慈航。忙解缆,出江滨,又见江枫渔火照住我愁人。各物摆齐兼共果品,妹啊你前来鉴领我诚心。烧页纸钱珠泪恶忍,三杯薄酒奠妹孤魂。烧对童男童女等妹相亲近,吩咐众人使唤要听佢着紧。大串锁匙交过你收紧,你切莫顽皮激着个主人。烧到胭脂和水粉啊,刨花兼软抆,奁妆一个照妹孤魂。烧到芽兰带与共绣花鞋,可恨当初唔好早日带妹埋街,免使你在青楼多苦捱,咁好沉香当作烂柴。”
“埋街”是指替妓女赎身从良。“烧衣”是祭奠亡灵的方式。都是旧日常见的民俗。白驹荣演唱此曲,分寸极好,并无哭腔,却字字深情可鉴。此曲是南音经典。
《女烧衣》又名《老举问米》,反映的是另一种“迷信活动”,即通过被称为“米婆”的灵媒,请阴间的亡灵上来对话的一种仪式。这首作品讲述一个妓女对她死去的情郎念念不忘,茶饭不思,就寻米婆问米。亡灵附身米婆,和妓女说了几句话就要走,妓女不舍,哭晕在地。这首作品记录了米婆如何问生辰八字,然后到阴间寻人,以及亡灵附身、对话、离去的整个过程,听来令人肝肠寸断,又毛骨悚然。
“米婆听罢佢就将香上,烧符念咒在船舱,请到带魂童子到坛场,请到枉死城将命放,请到街坊土地共城隍。请罢一番米婆伏在神台上,佢自言兼自讲,见佢登时一阵面带青黄。忙举步呀,落阴行,一心话寻搵嗰位姓蒋亡君,泉路茫茫真恶搵架,米婆落到去就查问嗰啲地方神。十殿寻来皆唔见啊,呢个三娘正在着紧十分。不觉查到奈何桥,寻到呢个姓蒋亡魂。三娘将佢姓名问,问过死生时日啊都无差分。蒋亡便答,乜你何须将我问,为何拦住小生?米婆答话非别故,因为坛中来咗你个有情人。昔日青楼烟花地,有个妓娘为你好情真。快些快些将我近,等我带你上坛相会你嘅旧知心。生到坛前求接近,又见知心旁立泪纷纷。生就把白米拎来在手上,连忙抛去妹衫襟。妹呀,难得你有心来把我问,烟花场上算你第一个情深。”
杜焕演唱此曲,一人分饰几角,情景逼真,情绪丰满,是他生平佳作。
这类作品当然不会在人家贺寿、喜宴时演唱,但民间艺人平日在街上用来卖唱,是没有问题的。南音艺人唱出这些日常生活“忌讳”的内容,那样自然,没有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对于听众而言,只是在欣赏一个动人的戏曲作品,就像看戏看到悲剧,并无忌讳。对于南音艺人,尤其是以地水南音谋生的瞽师,这些忧伤的气氛仿佛是他们的符号,毫无违和之感。
“地水南音”的说法,来源于《易经》“地水师”卦,而盲人的职业多为卖唱和占卦算命,“地水”就成为盲人的代称。算命师傅为人算了命,也可以唱出来,称为“唱命”,“唱命”一般是要加钱的。一些南音艺人出身于道观、斋堂内的醮师,即建醮打斋的乐师,为喃呒道士唱诵时伴奏。比如澳门著名的南音传承人区均祥,年轻时就兼职做醮师,经常到人家家里做法事。杜焕的乐师何臣,也懂得占卦算命,生计比单纯卖唱的杜焕要好得多。
清末明初作品掀起破除迷信之风
说唱作品与“封建迷信”息息相关。到了清末明初,随着破旧立新的风潮掀起,又反过来成了开启民智、破除迷信的工具。
署名“若明”的粤讴《观音诞》写道:“观音诞,兴闹如云。睇吓今日嗰的愚妇痴男,到处咁奔……几番膜拜,实在殷勤。唉,睇佢迷信得咁交关,真系可悯。嗰的泥塑木雕,边有神灵镇。呢吓见你迷头迷脑,就五内如焚。”
有一首龙舟歌叫《打地气》:“真正好笑,嗰啲打地气嘅痴人,做乜神权迷信就肯作践自家身?咁好高床暖枕你都唔瞓,迷头迷脑好似失咗三魂。你睇辘在庙堂天咁笨,半夜三更走去喂蚊。”旧时广州市民每到农历七月廿三日,就会争相到城隍庙过夜,睡在庙中地板上,俗称“打地气”。这样一来可以在次日城隍诞上到头炷香,二来可以祈求“神灵上身”,保佑自己。每年这个时候,城隍庙就打开庙门,殿内殿外都睡满人,蔚为壮观。如今,“打地气”这一不太雅观的习俗已消失多年,而“打地气”这一词语,却根深蒂固地留在粤语口语之中,引申为草根、平实、通俗之意。
民国时期,题材健康、科学的“社会南音”风行,郑贯公、黄世仲等报人创作了大量这类题材的南音、粤讴作品。然而广府说唱的情味与韵味亦大大打了折扣。新旧轮替,几番更迭。真正留下来的,还是那些“迷信”而有人情味的作品。
卖唱为生的龙舟艺人
白驹荣的《男烧衣》是南音经典名曲
杜焕《八仙贺寿》专辑收录了他所演唱的喜庆说唱作品,每首曲演唱之前,都有一段杜焕在富隆茶楼对宾客说的吉利话。
瞽师杜焕在演唱龙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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