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英当年专程到广州找伯父罗家树学古腔,手抄“合士乙上尺工反六”寄回香港。那是“文革”前夕,他一直担心这些古谱会被人当作间谍密码。
广东粤剧学校的前身,广州市老艺人粤剧团招收的少年演员训练班,前三届学生是学习古腔的,1961年开始就不学了。1958年入学的首届学生,如今的粤剧著名编导梁建忠先生,仍记得儿时念口黄学官话的情景。
古腔行将失传,使用古腔演唱的粤曲经典八大曲亦已失传。在很多粤曲行家眼中,八大曲代表了粤曲乐理的最高水平。
在香港2014年中国戏曲节上,上演了两台“岭南余韵八大曲选段”,令观众惊叹于八大曲的精致与古雅。然而,曲终人散,八大曲还能唱多久?
香港戏台上,学唱古腔的年轻人
7月31日下午,香港沙田大会堂演奏厅,离2014年中国戏曲节“岭南余韵八大曲”演出还有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在后台忙碌着,一位还未正式着戏装的年轻女演员,站在戏台的左侧比划着身段手势,不时侧身倚立,不时顾盼无言。场内的灯光还未完全打开,她头顶的一盏不太亮的射灯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光束,把她笼罩其中。年轻的身影显得孤独又华丽。
这个年轻女孩叫李沛妍,将要在接下来的粤剧《六郎罪子》中饰演穆瓜。
《六郎罪子》源自传统“大排场十八本”,讲述杨宗保与穆桂英在穆柯寨成亲,杨六郎以临阵招亲之罪将儿子杨宗保绑在辕门候斩。佘太君、八贤王先后来求情,佘太君跪在尘埃地,八贤王细数当年恩,均被挡回。幸得穆桂英献上降龙木,请破天门阵,救下杨宗保。此戏中,穆瓜是穆桂英的侍女,虽不是主角,却有一段重要的“穆瓜腔”。穆桂英要献降龙木,穆瓜先行下山打探。穆瓜边走边唱,唱腔活泼跳跃:“一步步,步一步,一步一步步步急。走如飞,不觉是,来到了辕门之地……”唱词简单,但演员身段轻盈,表情生动。很多观众看《六郎罪子》,除了欣赏情绪复杂的“罪子腔”,也很喜欢俏皮轻松的“穆瓜腔”。
饰演穆瓜的李沛妍在美国卫斯理大学留学归来,工作一段时间后,还是更喜欢从小耳濡目染的粤剧,于是辞职专心学戏。她的父亲,资深粤剧演员李奇峰先生曾带她拜访红线女。红线女开心地说:“我们粤剧就要有多点这样的年轻人,这样的大学生。”
粤剧作为娱乐已不再是时代的宠儿。只有文化的扶持,才能走得更远。这是红线女的远见。
李沛妍除了学戏,还翻译粤剧剧本,向海外推广粤剧文化。与出身粤剧世家的李沛妍比起来,从美国“空降”香港演艺学院的麦俊文对粤剧的痴情就比较“离奇”。麦俊文是美籍爱尔兰人,一头金发。他12岁在唐人街听到有人唱粤曲,一听钟情。从此学会了普通话、广东话、台山话,考上美国波士顿学院攻读亚洲研究。为了更深入学习粤曲,他在毕业前一年休学,来到香港演艺学院进修。在7月8日油麻地戏院的“岭南余韵八大曲”首场演出中,麦俊文担任乐队头架,拍和不慌不忙,琴音稳健干净。
李沛妍和麦俊文这些年轻人参与演出的这两场粤曲表演,并不是时下一般的粤曲,而是已近失传的古腔粤曲。他们的活力如一阵轻风,吹起故纸堆中的灰尘。
古老的八大曲,随戏棚官话一同失传
据《粤剧大辞典》,古腔的界定是比较模糊的,是20世纪30年代后粤剧戏班约定俗成的名词。
过去传统粤剧演出使用戏棚官话,是中州韵。乾隆年间,广州一口通商,娱乐业繁荣,外江戏班纷纷入粤淘金。由于看戏的多是北方来的官员和商人,粤剧基本以官话演唱,以梆黄为主要唱腔,以牌子和小曲过场。其后,本地班取昆、弋、湘剧种之长,融入木鱼、南音等广府说唱文学,以广东风物和人情为素材,填写2000多种曲牌,才渐渐发展出粤剧的地方特色。
官话与广东观众在语言上有天然隔阂,上世纪20年代开始,粤剧逐渐改用白话演唱。粤语声调低沉,下行浑厚,音软意长,更能与本土观众产生共鸣。但是,官话声调高亢,一些铿锵悦耳的专腔和抑扬顿挫的“口白”、“叫头”,以及戏中表现人物气势、风度的段落,用官话演唱更有效果,“系威系势”,更能体现传统粤剧古拙炽热的特色。于是很多老演员仍然保留官话。白驹荣演《泣荆花》,上场自报家门,先用官话念“小生梅玉堂”,然后用白话念“恶弟不仁,迫分家产”。这种处理方式也出现在罗品超的《五郎救弟》中。罗品超认为,官话在特定的语境中更有霸气,如“大碗酒,大块肉”等口白,用白话念太斯文,不够威风。
对于这些半官半白的唱腔,一些年轻演员听不懂,向前辈请教,前辈往往以“古腔”二字概之。通俗地说,在如今粤剧演出中,凡用戏棚官话演唱的段落,都可称为“古腔”,其特点是字正腔圆,韵味醇厚。
还有一些特殊的唱腔,虽然用白话演唱,但行腔技巧仍然保留官话的发音方式,也被称为“古腔”。如“岭南余韵八大曲”演出中,香港粤剧名伶阮兆辉先生演唱《百里奚会妻》时使用的“公脚腔”,就是已经失传的古腔。公脚行当主要饰演身份卑微的老年男性,讲究收声归韵,行腔以低音为主,沉郁苍凉,配合独特的身形台步,十分有味道。
八大曲是早期粤剧“大排场十八本”中的精彩唱段,从清代开始,在广东本地班的唱功戏中积累而来。以清唱见长,少动作少念白,用官话演唱。八大曲保留了粤剧梆黄的许多古老曲调,形成了不少“专曲专腔”。如“罪子腔”、“祭塔腔”、“漂母腔”等。音乐以“五架头”拍和,有二弦、提琴、月琴、三弦和掌板,包含不同的板面、过板和过序,有严格的规矩法度。
1958年,中国音乐家协会广东分会组织了“八大曲本”研究小组,将八大曲的词句、曲谱、锣鼓谱整理出来,拟分8册出版。1962年出版了第一册《百里奚会妻》,之后遇上“文革”,余下七册的出版便夭折了。
八大曲多是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有《弃楚归汉》、《辩才释妖》、《六郎罪子》、《鲁智深出家》、《附荐何文秀》、《雪中贤》、《百里奚会妻》、《黛玉葬花》。八大曲文辞婉丽哀怨,在流传过程中,曲目和名称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动,口耳相传,因情境而变。听众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能从情节的追随中分出身来,沉醉于演员的腔调和情绪。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粤剧开始从官话转为白话演唱,八大曲也渐渐失传。
罗家英说,香港是珠三角的“垃圾桶”
用这次“岭南余韵八大曲选段”节目总监李奇峰先生的话来说,在2014年中国戏曲节上重唱古腔八大曲,就是“希望保留一种面貌,不至于完全断了。”
演唱八大曲之《百里奚会妻》选段的阮兆辉讲得更感性,他对《羊城晚报》记者说:“有些东西如果失去得太多、失去太久,想找都找不回来了。现在的粤剧演员,就算不会做,也应该识,因为这是根基。以前学古腔并不刻意,现在则应该刻意。”
这次“岭南余韵八大曲”节目带有一个古腔《六郎罪子》的全本演出,粤剧名伶罗家英饰演杨六郎,人物情绪复杂,唱功繁重。罗家英对《羊城晚报》记者说:“八大曲十分严谨,能体现很高层次的粤曲乐理。古老的叮板、上下句的结合,都很讲究。古腔唱起来很硬朗,很精神。这台演出很难得,我们相信,旧嘢是可以影响新人类的。香港就像珠三角的垃圾桶,你们丢掉的老东西,我们都要兜住。”
这是罗家英的自嘲而已。其实香港更像岭南传统文化的冰箱。
对于粤曲古腔八大曲,香港“冰冻”住两个版本。
一套是“师娘版”,由香港电台1955年聘请曾润心、李银娇、任锦霞等师娘(盲眼女艺人)演唱。师娘以行腔特有的哀怨驾驭八大曲的悲情,竟化成圆润有力的音调,如珠滚盘,熨贴人心。润心师娘唱八大曲之《宝玉怨婚》(《黛玉葬花》选段)时的摇曳多姿,和唱南音《叹五更》时的心如止水,判若两人。八大曲有气度,南音重苦喉,师娘唱来均游刃有余。
另一套是“玩家版”。上世纪60年代,香港商业电台邀请粤乐名家梁以忠(1905——1974)整理录制古腔八大曲,依循专用的唱腔、锣鼓、过序,全用官话演唱,成为八大曲的经典版本。据李奇峰介绍,这次“岭南余韵八大曲”节目所采用的,正是梁以忠整理出来的“玩家版”。“这些都是粤曲大师有空闲时间才慢慢玩出来的,粒粒音符都‘撚’过!”李奇峰说。
梁以忠的幼女梁之洁在“岭南余韵八大曲”节目中演唱《宝玉怨婚》和《辩才释妖》选段。梁以忠的大女儿梁素琴则担任本次演出的艺术总监。梁素琴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八大曲在商业电台播出时,由先父与名播音人周聪先生联合主持。半世纪后八大曲已随着古腔的式微几近失传。因缘际会,承蒙香港大学教育学院启动‘岭南余韵:八大曲研究及传承计划’,得到政府康乐及文化事务署、香港八和会馆、香港艺术发展局和香港演艺学院多方协作支持……这亦是一次返本归元的尝试。”
唱好八大曲,
要“临帖”一般逐字听录音
“返本归元”,首先要解决的是戏棚官话。
罗家英说,官话已成为太空语言,即使在粤剧行内,能讲流利官话的也没多少人。这些人如果见面讲官话,倒真是能成“密码”,别人是听不懂的。
上世纪60年代,罗家英专程到广州找伯父罗家树学官话。旧时粤剧没有剧本,口传心授。罗家树则把很多传统的东西用毛笔写下来,记了四大本,罗家英每次抄一部分,然后寄回香港。罗家英有点提心吊胆,那时正是文革前夕,很多私人信件都被拆开来检查,而这些古腔工尺谱,写的全是“合士乙上尺工反六”,看起来很像间谍密码。罗家英只抄了罗家树笔记的三分之一,有《封相》、《恋檀》、《送子》、《玉皇登殿》等古老牌子和传统戏。第二年“文革”开始,罗家树的宝贝都被烧掉了。
阮兆辉年轻时也迷古腔。他有一次唱《周瑜归天》,唱完颇为得意。梁以忠听完,叫住他:“细路,埋黎埋黎,唱过俾我听!”梁以忠指出阮兆辉的两个中州话发音错误,原来“伏夷陵”的伏要读“发”音,“甘宁、徐盛”中的“甘”要读“奸”。阮兆辉像执到宝,一有疑惑就去问梁以忠。
广东著名粤剧编导梁建忠告诉本报记者,他是在广东粤剧学校的前身,广州市老艺人粤剧团招收的少年演员训练班学习官话的。他的老师也是罗家树。“那是1958年,我10岁。我们学官话的方法就是念口黄,老师唱一句我们跟一句,像读之乎者也,死记硬背下来,有些字是过了好多年看见剧本才恍然大悟的。但是这样背下来的东西,我一直记到现在。”梁建忠是如今为数不多的正式学过官话的粤剧老演员。他记得,从1961年以后入学的学生,就不学官话了。
著名粤曲演唱家、平腔南音创始人陈鉴的孙女陈丽英对学官话的体会是:“学了你可以不唱,但是学过官话,行腔就很稳,收音就很美,尾音不是随随便便发散的。”陈丽英年轻时跟粤曲名家叶孔超学官话,方法也和梁建忠差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她在曲谱上用谐音作记号,像学英文一样,写上相近的音帮助记忆。比如王昭君的“君”,发音就类似“倦”。陈丽英前年发行了一张《南音粤曲专辑》,里面收录了一首用官话演唱的《王昭君》。她说:“能留下一首是一首。”
回到这次“岭南余韵八大曲”的演出,罗家英、阮兆辉虽然学过官话,但他们坦言,要唱好八大曲,依然要补课,方法就是听前人留下来的宝贵录音,逐字逐句学习、复习。这有点像学书法时临帖,不一定每个字都遇到过,但临过帖就知道如何运笔。
抢救八大曲,
粤港有不同方式
罗家英和阮兆辉在《六郎罪子》中分别饰演杨六郎和八贤王。此戏行当齐备,唱腔丰富。罗家英在戏中面对不同人来说情时表现出的区别,拿捏得当,层次分明。阮兆辉唱腔霸气,越沙声越精彩,发口和声尾特别有味。杨六郎与八贤王的一段对唱,相映成趣,呼应有致,情韵感人。虽然观众不看字幕很难听得懂官话,但仍被古腔的厚重与雅致迷住。
散场时,有些观众觉得很过瘾,也有观众说:“官话太多了,要是一半一半就好了,看得没那么吃力。”古腔难觅知音,一点也不奇怪。前辈红伶陈非侬在《粤剧六十年》中提到:“《六郎罪子》全以古腔演唱,可是近年来懂得听古腔的人愈来愈少,也不知它的好处在哪里。听不懂自然无法欣赏,也难以对它产生兴趣。而且其中突出的做工已很少人会演,或者演得不好,导致这出十分值得欣赏的好戏,日渐减少在舞台上演,甚至几近成为绝唱,实在非常可惜。不少粤剧首本戏,都有类似的情形。”这次罗家英、阮兆辉的演出,不知能补陈非侬之憾多少?
与普通观众反应不一的是,很多专程来观摩的行家和学者则对演出评价甚高。羊城晚报记者在戏院巧遇香港地水南音传承人唐健垣博士,还有专程从广州赶来的陈丽英,以及她的两个弟子——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程美宝和香港曲家高韵冰女士。他们对八大曲演出兴趣浓厚,认为机会难得。陈丽英说:“尤其辉哥啊,真系炉火纯青!”老派迷恋古典粤剧细分的角色行当,就如美食家能在细微的味蕾区别中体验最精华的滋味。粤曲名家潘贤达在《粤曲论》中指出:“昔日之舞台角色,有大花面、二花面、武生、小武、公脚、婆脚、男丑、女丑、总生、正生、小生、花旦、正旦等等,歌喉固不相同,腔口亦大差异,饰演身份不同的剧中人,真是惟妙惟肖。花面、武生、小武等歌喉,统称为大喉,大喉又分平腔与撇腔两种,平腔沉雄而撇腔高壮。公脚、婆脚等歌喉,称为老喉,以苍劲沉迈为尚。总生、正生、小生等,统称生喉,又名子喉。正旦代表中年妇人,花旦代表少妇少女,故前者歌喉,虽仍是子喉而略较粗阔,不若后者娇幼。在古腔粤曲,生、旦、老、大,种种歌喉,不独各擅其胜,且曲中强调之抑扬,亦随角色而变异,令听者心领神会,曲中人之个性,表露无遗。”老一辈粤剧人对古腔念念不忘的态度,除了古腔本身的动听、耐听,很大程度是一种留念辉煌的情结。粤剧使用官话演唱的时代,也是在全国最有影响的时代。在旧上海,粤剧甚至与京剧分庭抗礼。红伶李雪芳到上海唱粤剧,得到朱孝臧、况周颐、康有为、梁启超等文人争相追捧,赢得“北梅(梅兰芳)南雪”的美誉。
然而地方戏剧的基础是语言,古腔的消亡是必然的。也许“岭南余韵八大曲”表演更像一次学术活动。与香港的展示不同,广东粤剧界对八大曲的抢救,则希望通过一系列的整理、录音、存档、教学来进行。梁建忠先生欣喜地告诉《羊城晚报》记者,他目前已整理好《宝玉怨婚》、《打洞结拜》、《甘露寺》、《困曹府》几首古腔粤曲的曲谱和唱词,准备亲自演唱、录音。广东粤剧院信息资料中心梁彦兰主任介绍,这套古腔经典将全部配上字幕,像卡拉OK一样,可以让有兴趣的演员和戏迷跟着唱。
古腔粤剧《六郎罪子》
罗家英演出前,在沙田大会堂后台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
阮兆辉在演出后台
“岭南余韵八大曲”节目总监李奇峰先生与女儿李沛妍,李沛妍是青年粤剧演员,在《六郎罪子》中饰演穆瓜
著名粤剧编导梁建忠先生向羊城晚报记者讲述他儿时随罗家树学戏棚官话的情景
著名粤曲演唱家陈丽英也致力于保留粤曲古腔作品
粤乐名家梁以忠
八大曲本之《百里奚会妻》
“岭南余韵”节目吸引了不少行家和学者来观看,从左至右是程美宝、陈丽英、唐健垣、高韵冰
粤剧《六郎罪子》演出谢幕,观众十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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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麻地戏院旁的红砖屋,原为油麻地抽水站宿舍,如今也被活化为民间粤剧团体的排练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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