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红豆”红线女,香销玉殒了。
在中日战争发生之前,称雄粤剧红毹的当红花旦,还数不上红线女,我第一次听到红线女名字,是在战时后期。战后粤剧非常兴旺,花旦人材辈出,只知道红线女是由马师曾一手捧红,我在广州时,与朋友谈戏,朋友们对她的评语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前四字是形容她很受妆,戏服上身,扮相俏美,后三字是不愧人比花媚。”接着,他又加上一句,“可惜还未脱鸡仔声。”
我第一次看她的戏是《我为卿狂》,果然还未脱鸡仔声,但生鬼活泼,使人眼前一亮,不愧后起之秀。而马师曾的号召力则大不如前,许多报上副刋,把他战前的男女关系写得非常不堪,绘影绘声,致使一沉百踩,声望大损,反之,后浪逐前浪,罗品超、何非凡、新马仔等声望巳远出其上,他自顾不暇,对红线女更帮不上忙。楚岫云当时得令,她与何非凡在“非凡响剧团”,铢两悉称,一出《情僧偷到潇湘馆》,演足一年,场场爆满,《黛玉葬花》《黛玉焚稿》,更是人人琅琅上口,红线女无法企及,她后来演的《麦魔闹东京》,更非人人可以接受。
广州解放后,红线女到香港,一改作风,鸡仔声巳尽去,显得珠圆玉润,由于她的脸型非常适合上镜,不久即成粤语片的红星,而她并未完全忘却粤剧,而且愈唱愈好,能和她一较上下者,只有芳姐一人。一天晩上,她在香港普庆戏院上演《摇红烛化佛前灯》,我在澳门精华报编副刋,预知她会唱主题曲,赶快把稿子编好,扭开收音机收听,本来嘈如闹市的编辑室实时噤若寒蝉,她那凄凉婉转的歌声响起:“身如柳絮随风摆,历劫沧桑无了赖,胭脂扣,宜结不宜解,苦相思,能买不能卖。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顾影自怜,非复是如花少艾,恩爱已烟销瓦解,只剩得半残红烛在襟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得校对小姐们泫然出涕,人人拿出小手帕拭泪,一曲旣终,大家异口同声叹出两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经过此夕,大家公认红线女首屈一指,无可凌驾其上。
精华报有一篇长篇小说《冷落春宵》,作者是来自广州的文士邝海量先生,他擅撰粤曲,《花蕊夫人》便出自其手,他称陈卓莹为师兄,其作品颇受读者欢迎,小说杀靑后,出版单行本,受电影公司靑眼,买下版权拍摄电影,女主角为红线女。某部分外景镜头需在澳门拍摄,邝海量先生以原著人身份随同大队来澳,拍戏之余,大家久仰濠江风月,风光旖旎,提议亲到福隆新街,试试“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风味。邝海量先生虽为广州人,因常来澳取稿费,对福隆新街并不陌生,我以编辑身份,叨陪末座,得以近距离瞻仰红线女的芳容,觉得她,人比银幕所见更美,“国色天香”四字当之无愧。那些名噪一时的红牌阿姑久闻盛名,俯身向她请敎唱功,她也毫无架子,一一以指作板,指点叮板,令阿姑们心服口服。不久,我离开精华报,到南美洲特立尼达。
我在特立尼达,从报上得知,她和马师曾离婚,然后二人一同归国,忽然之间,传闻男影星黄河,为她仰药自杀,黄河死不了。其时在香港电影圈,红线女属左派,黄河属右派;红线女拍粤语片,黄河拍国语片,二人关系如何,谁都说不清。黄河此人,是何方神圣?经南宫搏介绍,我是认识他的,他高大而不威猛,演技平平,浮沉影圈多年,半红不黑,谁想到国色天香的红线女会爱上他?
撇开男女之情,红线女归国后,一帆风顺,前途似锦,“南国红豆”一词,便是在那时由周恩来赐送的,直至文革发生后,她才大倒其霉,由红线女改为“黑线女”,遭红卫兵剪了“阴阳头”。我们在外国听了,都替她难过。不久,听说她又咸鱼翻生,大唱其《沙家浜》了。然而,四人帮倒霉后,她又声沉影寂一段日子。
我由特立尼达转到加拿大,在多伦多经营超市,忽一天,侨团有人到店推销戏票,我一看主角是红线女,心中一喜,不论价钱,买了一迭,亲戚朋友人人一张。引领盼望,盼到剧团到了多伦多,侨团设宴替演员洗尘,我也附骥赴宴。日月不淹,春秋代序,昔年国色天香,经过天翻地覆的折腾,她也显得佳人迟暮,红线女的俏脸,与在澳门福隆新街所见相较,相差太远了。宴前我找到一个机会,跟她谈往事,谈起澳门,她仍然记省《冷落春宵》的片名,她问:“邝先生近况如何?他打的曲眞好。”(从前称撰曲为打曲)我摇摇头说:“故人早已玉楼赴召了。”她愀然不欢,久久不语。最后她说:“李生,你抛书袋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在宴会中,她还是面面俱圆,使宾主尽欢,次晩开锣,上演《昭君出塞》,台上的红线女,扮相俏丽有如昔年,更成熟了。在戏台上,她顾盼生姿,台步与水袖比前更为稳重,白头戏迷异口同声地说:“姜是老的辣。”她完全把观众虏获过来,戏演完了,她出场谢幕多次,华侨们把手掌拍红了,还是不肯回家,甚至出了院门,还痴痴的回头望。一个伶人能如此虏获人心,戏台上能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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