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者·钟哲平
媒体人,《粤韵清音——广府说唱文学》作者。喜欢看戏,不太懂戏,也不算痴迷。因为钻得不深,所以有疏离感。没有匠气,只有欢喜。如同隔着河流看彼岸的华灯,和影影绰绰的风流人物。
上周在广州公演的粤语歌舞剧《决战天策府》,取材于网游,服装奇丽,人物形象炫目,引起痴迷网游的年轻观众阵阵尖叫声。由于这个剧目是广东粤剧院制作的,因此引起最大的争议就是——这到底是不是粤剧。
然而正因为此剧对粤剧似是而非的定位,其中的音乐与唱段与传统粤剧有很大差别。剧中的唱段,更像是用粤语,演唱一种较为诗情画意的歌曲。这不由在“创新”的鲜明目标之外,收到另一种“相反”的怀旧效果。如同听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粤语流行曲。
观看《决战天策府》,请不要纠结于里面有几曲“正宗”粤曲,不妨把它当作一场粤语流行曲的怀旧演唱会。莫说悠扬的粤曲,就连这些抒情自然、旋律优美的粤语流行曲,如今也已离我们远去。
《决战天策府》中的唱段,
似曾相识
“云已渐散看天际,沉醉绿野稻田。行过雾里,沿岸溪水碧空带烟。忘记俗世我心开朗,陪你步过田园。和你共对游历山水,心更自然。”——《童游稻香》
“清心仿似山泉,人在近,还是远,而水月无间,流光清浅。此生可有家园,人在江湖未了断。走天下,往昔不复见。前路会否不相见?空山人渐远。看世事,为何离与乱?明日醉醒不须怨。”——《玦别》
“自古远征后,魂牵鼓角声暗想遥望,为你长歌舞起,染泪裙上。人间辗转见得太多凄凉,可得归故乡?黄沙溅碧血,只怕带伤。寒夜月影也消逝,群山只听得战歌回荡,壮丽如画,留住我盛装。长枪坚守我心傲气激昂,黄天飞沙,剑影对血光。待得破坚阵,全军都染鲜血征袍上,令我河山再光复原样。”——《盛宴悲歌》
这是《决战天策府》中几首男女对唱唱段的节选。是否似曾相识?
战乱。离情。痴念。放下。
这正是曾让我们如痴如醉的香港粤语流行曲的味道。
“女儿意,英雄痴,吐尽恩义情深几许。塞外约,枕畔诗,心中也留多少醉。磊落志,天地心,倾出挚诚不会悔。献尽爱,竟是哀,风中化成唏嘘句。笑莫笑,悲莫悲,此刻我乘风远去。往日意,今日痴,他朝两忘烟水里。”这是香港无线电视台1982年的电视连续剧《天龙八部》中的主题曲《两忘烟水里》。顾嘉辉作曲,黄沾填词。那个时代,是粤语流行曲最文艺的时代。那个时代,如今许多“黐脷根”的歌手还未投胎。
粤曲和粤语流行歌曲,
关联千丝万缕
《决战天策府》取材于网游《剑侠情缘网络版叁》(简称《剑网3》)。这是当下年轻人的青春剧,他们可以通过游戏参与其中,一手缔造自己的江湖。
《天龙八部》也曾经是一代年轻人的青春剧,而他们的江湖已老去。
《决战天策府》公演当天,剧场中的cosplayer,觉得他们自己就是主角。当台上的主角一出场,他们就有神秘人物终于相见江湖的兴奋。
演出在广东粤剧院剧场进行,观众席上当然也有粤剧观众。他们大多对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的叫喊声莫名其妙。
只有音乐和舞蹈是共通的。不同的群体,也可以置身于相同的意境。
粤曲和粤语流行曲,从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如演唱《两忘烟水里》的关菊英,也唱过不少粤曲。而写下《两忘烟水里》的黄霑,以及他和郑国江、卢国沾、黎彼得、许冠杰等香港粤语流行曲“第二代填词人”,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努力摆脱苏翁、文采、叶绍德、郑锦昌、罗宝生等“第一代填词人”对粤曲的依赖,力求写出新意趣。“第一代填词人的作品,都是剪红刻翠式的:花前月下、秋雨春风、郎情妾意,词藻都很美。事缘这一代的填词人,大多是在撰写粤曲之余,兼写粤语流行曲的。以惯写粤曲的行文风格来写歌词,词采很容易便趋向绮靡华丽的路线。另一个原因,当时粤语流行歌曲还不是本地流行音乐的主流,市场焦点并不是瞄准青少年的消费市场,所以无论写词的还是制作唱片的,都不觉得这种镶玉雕琼、夺艳争鲜的词风有什么不妥之处。第二代他们力求摆脱粤曲味,把歌词写成语体文,不再文言化。在题材方面,也一下子百花齐放,如写亲情、人生哲理、武侠以及配合某些宣传运动等的歌曲,都是第二代词人所致力开拓的。第二代填词人虽不再文言化了,但他们各挥洒出文采,却也是游刃有余的。看卢国沾和黄霑所写的许多首电视剧集主题曲、插曲,就可以清晰体会到这一点。”(黄志华《粤语流行四十年》)
时过境迁,当年这些“瞄准青少年的消费市场”的歌曲,也已老掉牙了。
周而复始,《决战天策府》对粤剧离经叛道的尝试,同样不会走得很远。但从广义的创作角度来说,这一台演出唤起的观众对粤语歌舞剧惊人的热情,亦可以看作是对粤语书写的一种致敬。
有说有唱有字体,
粤语具备深厚书写传统
粤语书写是一个已经很少被提起的概念,而在晚清和民国,却振奋人心,有着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
香港学者罗忼烈认为:“广东方言复杂,广州话、客家话、潮州话、海南话以外,还有许多乡音土谈。但广州自秦、汉以来一直是广东的首府,广州话也就成了广东人的共同语言,称为粤语。粤语虽有长远的历史,然而以粤语写作方言文学的历史却很短。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说番禺韩上桂(1572—1644),‘晚年好填南词,酒间曼声长歌,多操粤音’。‘南词’通常指南曲,韩上桂的‘南词’既是‘操粤音’唱的,也许可能以粤语入曲,像元人戏曲之类。即使如此,粤语文学的历史也不过三百多年而已。此后,相当著名而又有文字传世的,要算招子庸、何淡如等的粤讴和粤语诗。”(《罗忼烈杂著集》)
对于粤语书写的价值,不少西方学者也十分看重。“科大卫指出,‘广东话’(Cantonese)这个词并无对应的中文同义词,它取代了明清两朝准确地指称粤人的语言的‘粤语’,显示十九世纪广州和粤人在广东的主导地位……十九世纪末,很多传教士相信粤语不是方言(dialect),而是一种历史悠久的语言(language)……根据语言学的定义,粤人可以被视为一个‘言语共同体’(speed community),布龙菲尔德指,粤语群可说是中国最大的言语共同体之一。同时,因为方言字的创造、说唱文艺的出版和流行,粤语具备了深厚的书写传统,加上外来传教士的推波助澜,这种特殊的文化优势,使粤人可以成为能说又能写的‘语言共同体’(Languege community),有力地支持着晚清及以后的粤语写作。(李婉薇《清末民初的粤语书写》)
可惜这个重要的“语言共同体”概念,并未被长久提及。比起粤剧表演的某种传统排场和唱腔的丢失,这种抽象的学术概念的消散,更易被遗忘。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程美宝早有预见性地指出;“方言的颠覆性帮助读书人建立新的国家观念,其浅白亲切的特性也帮助普罗大众学习这新的国家观念。可是,一旦国家真正建立起来了,方言的颠覆性有可能针对的,就是这个新的国家,其发展因而也就很快被压抑。”(《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晚清以来‘广东文化’观的形成》)
当我们为某出戏是变味还是创新争得面红耳热之时,对“语言共同体”的整体淡忘,也许才是更应警惕的。
《决战天策府》剧照。“剑网3”网游中“天策府”是李世民组建的机密部队,后在“安史之乱”中几近灭门,正是“长枪独守大唐”。
《决战天策府》公演现场的年轻观众(钟哲平摄)
《决战天策府》剧照。江湖中的坎坷情侣“万花谷”谷之岚和“纯阳宫”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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