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粤地 艳艳“荔枝”

——“广府华彩”之粤剧宴飨

农历五月,粤地已值暑热之时,广州粤剧院在南方剧院摆了一场粤剧盛宴。此宴名曰“广府华彩”,特邀国家话剧院的田沁鑫导演热心编排,而院长倪惠英女士又力携全院及民间老艺人们倾心布置。

整场演出,配以“广府华彩”的名号甚为贴切。舞台上,推开彩绘着秦琼、尉迟恭二神的陈家祠大门,一出出艳丽夺目又富于地方色彩的粤戏便开演了。

热闹的场面戏华丽而耀目,或有民间的耍牙绝技,或有诙谐的骑驴翻身。而一折“刘金定破城门”格外出彩:一兵士将道具纸城楼端在身前,依次换取城门上标识着“东”“西”“南”“北”的门牌,以示金定逐一攻破的是哪道城门。这舞台上写意的城门,比起实在的虽显窄小,却尤有神韵。只因我们眼前这个虚拟的战场,充满了一种淳朴的浪漫气质;而它本身就蕴含了一种趣味横生的智慧。正是在这样的战场上,一个于脚跷上沉稳应战的女子,愈发威风凛凛了!呵,不由人连连称道:了不得的跷功,了不得的枪法!

粤剧中的文戏不似昆曲那样曼妙文雅,又不像京剧那般中正大气,却有另一番风情:乐曲香艳,而文辞淳朴,直露通俗中又不乏含蓄委婉。一句“不必以香扇遮面,实在你丰姿秀色早已名传,今天得相见令人意倒颠”(见粤剧《游园惊梦》曲词),足见率真与俗艳之味;又一句“眼底春风轻吹遍,吹得飞花片片,吹得碧水潋滟,独怜绿莺吹得扑翼喧”(亦见粤剧《游园惊梦》曲词),这柔婉中不免流露出春光易逝的淡淡伤感。

文武戏的间隙里,老艺人们手拨弦琴,奏一曲林中鸟歌;随后,一位解说人唱一支粤地耳熟能详的民谣,也不知唤醒多少粤人的乡土情结。

后来,田沁鑫老师忆起去年往事,说她受倪院长邀约,赴粤观戏,一时惊讶不已,叹粤剧娇艳直白,恰如岭南“荔枝”。这“荔枝”的比喻,实在是形象之至。想那粤剧与此果皆为粤地特产,都透着一股与炎炎气候相合的浓热情味,又都蕴着一袭同世俗相符的艳丽之风。如此一来,这一场粤剧宴,竟成了“荔枝”宴。

若非久居粤地,人们多半难以辨识荔枝的品种;而今,就算常居粤地,人们不多加留意,也道不出黑叶、白腊、桂味、糯米糍和妃子笑的差别。粤剧呢,正有类似的遭遇。现在,很多人对粤剧都怀着模糊的感觉,哪里能轻易地把一出出经典的段子弄明白呢!

坐在南方剧院的观众席里,在匆匆一览中,我们一次次生就讶异之感:怎么观赏中的我们将情绪投入这一折还不久,旋即又被拽入另一折?我们想在昭君那感彻肺腑的吟唱中多沉浸一会儿,还想在丽娘的梦里多流连半晌……怎奈时光就是挽不住,哑然失语间,竟悟出艺人们急欲尽现粤剧艺术的心切之情:他们将各种“荔枝”仅以小碟浅盛,如此,在可贵的一个时辰里,品味者方可尝遍这一场精心安排的筵席。

可叹这席间并不满客,又多是白发老人,据说不少年轻人还是持赠票而来。一时间,不禁为艺人们的一片苦心而暗生几分辛酸。

试想数十年前,粤地的老街巷里,还能听到人们的哼曲弹调。他们过惯了炎热而朴实的日子,看惯了像罗家宝、林小群那样俊美的艺人,习惯了在粤剧里寻找感动与安宁。那时,粤剧跟人们那么近,甚至就常居于他们的心中。

可以说,粤剧是实在生活的美好信念:它讲述着与人们心心相契的故事,寄予了一个个单纯的梦——一出“武松大闹狮子楼”,满是铲恶除霸、匡扶正义的气魄;而一出“游园惊梦”,全然至情爱恋的理想再现。就这样,粤剧成为粤地一种普适的生存状态;而它的不可或缺,正如粤人到了暑天决不会忘了吃荔枝。

而今,人们离粤剧似乎越来越远了。他们不是忘了荔枝,而是在渐快的生活节奏中停不下来了。一颗颗躁动的心,被来自别处的更多的东西牵动着;它残存的一点儿闲暇宁愿分摊在短短五分钟的流行乐曲上,或在伴着紧紧鼓点的街舞步子上。大多数人已无暇细细品味生于本土的荔枝了。于是,究竟荔枝外壳的色泽怎样,荔枝白肉的滋味如何,这一切都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你即便在匆忙中偶然想起吃一挂荔枝,甚或剥出一枚含在口中,也未必真的像数十年前的人们那样了解荔枝。在当下这个纷繁的粤地,天气依旧炎热,然而人们对荔枝的印象不再清晰。

时下的粤剧,正是这样的“荔枝”。我们该挽留人心以拯救粤剧,还是一任粤剧渐行渐远呢?

一成不变的粤剧,恐怕将再也唤不回许多已变的人心。这是因为,粤剧的传统表演与人们的现代生活在快慢节奏上的冲撞就难以调和,更不论彼此间情感在认知、表达和沟通等方面的差异。也许,我们可以尝试着去做一些改变:对传统剧目中不够经典的部分进行改编和挖掘,或是向其他剧种做借鉴性的移植,或是大胆地创作一些全新的优秀剧目。那么,粤剧在不断的调整中还能够增强生命的韧性,继而拥有一片属于它的新天地。

不过,“原汁原味”的粤剧兴许有别样的前途。像保护博物馆中一件价值不菲的玉器那样,不惜耗费财力与人力,将现成最经典的粤剧剧目保护起来;几百年后,粤剧就能成为活的历史。尽管它不能成为普遍的文化,但至少作为一种文化的印记得以保存。那时,游客们会特地前往这种特殊的博物馆,瞻仰这种特殊的文物。

这夜,一席闪耀着“广府华彩”的粤剧盛宴,正是以原汁原味呈现。只可叹,此席散后,怎知何时何地再有这般佳宴待人去轻咽慢尝?近年,粤剧不甚景气,连个专门的演出场所也未可见。如此,本地人在恍惚的忙碌里自然容易淡忘了它;就算外地来了想看粤剧的人,一时半刻还不知去往哪里。

三日后,在“广府华彩”的座谈会上,倪院长倾吐一腔肺腑之言,还欲竭力筹备,将‘南方剧院’作为一个长期而固定的粤剧演出剧院。听闻此言,不免叫人欣喜非常,甚至浮想联翩——“南方剧院”,一个活的“粤剧博物馆”的雏形,渐而成为一个成熟的博物馆,有戏衣马鞭之类陈列,有描眉挽发之类展示,有琴弦鼓钹之类演绎,亦有台上溢彩与台下啧啧。

这不尽的浮想呵,是一种祈盼:愿许多年后,此炎炎粤地,尚有粤剧,还若“荔枝”艳艳,引人怜爱!最惬意处,自是粤人偷闲,一边手剥荔枝,一边闲哼粤曲了。(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粤剧粤曲文化工作室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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