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经这样描述过非物质文化:“它极少有高蹈的姿态,绝大多数时候以充满俗世烟火气的面目出现;它是草根的、底层的,它的创作者大多是老百姓,也更多地为老百姓所认同。但令人惊异的是,它常常比有形的物质文化遗产更深邃地表达着我们的性情,更具有认同感、亲和力与凝聚力……非物质文化是依附在人身上的文化形式,人在则在,人亡则亡。”
非物质文化“依附在人身上”。我想,这个“人”不仅是指亲身传承文化的老少艺人,更包含了普罗大众。用一个“人”字收纳这两者,无形中揭示了其间的本质关联:艺人来自民众——艺术来自民众——民众对艺人及艺术因亲切见爱,由熟络生情。这就是非物质文化的草根性,所谓人人熟悉人人懂,人人之中有艺人。所谓“人亡则亡”,根源亦在于此——一旦与民间民众相疏离,艺人及其技艺便失立身之本。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近年来我国大批地方戏逐渐式微的现实正是上述原理的明证。也正是在与此的相形之间,香港电影《虎度门》所展现的鲜活,就更使人动容。
所谓“虎度门”,在本片一开始就以字幕解释——“虎度门是粤剧的术语,意指演员们出场的台口。”本片女主角冷剑心,便是一位日日进退于虎度门的粤剧名伶——一入虎度门,她便是台上光彩照人的“大戏”名角儿,与台下观众截然两分;一出虎度门,她便成了众生中的寻常一员,与“观众”浑然一体。熟悉《霸王别姬》、《梅兰芳》等影片的观众,在观看这部同样以伶人为主角的电影时,可能会有很大落差感——如果说前两者是将戏曲和伶人捧上神坛,高悬于众生之上,《虎度门》则是将其“下放”到市井,还原于众生之中。正如《梅兰芳》中邱如白念念不忘的是告诫梅兰芳“这便是寻常世界,但你不是为这寻常世界而生的”,而《虎度门》中的冷剑心却边对镜画眉勾眼边随着收音机学英语,转过头来还要吃一块热腾腾的臭豆腐。
而正是这种市井气的刻画,表现出影片对粤剧和粤剧伶人的态度——把这两者看作百姓之谓百姓之属,草根生出的草根文化。那就是家门口臭豆腐摊般的存在,平凡实在,不用花心思去评判对错或高攀低就,所以眼光和心思也就坦然。《虎度门》将“大戏”上演时观众的狂热追捧收入镜头,却也不回避粤剧学院的贫寒简陋。舞台上冷剑心的技艺精湛自然是片中的亮点,生活中冷剑心的豪放、精明甚至市侩却也是本片的戏眼。当她为奖券中了两打喉糖而失态得欢呼雀跃、面对台下相见不相认的亲子在台上悄然落泪,观众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亲切和理解:她不过是千万日日奔忙的芸芸港人中的一员。而粤剧依旧鲜红的血液,便借她之口流入与她一样平凡的港人的血脉中。
影片中,尚没有“表演艺术家”的头衔将冷剑心神化,她的艺术也还没有沦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单上一行单薄的铅字。民众依旧认可扬名近两百年的粤剧和“大戏”伶人,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它们依旧草根——“表达着我们的性情,更具有认同感、亲和力和凝聚力”。而片中年轻女孩将冷剑心与刘德华相提并论、追问女伴“是我有型还是她有型”的言行,也因此显得凡俗而可信——代际并没有隔断舞台与观众,年轻观众依然能从中找到与自己相关的特质,从而了解并喜爱这种艺术和艺人。而正是这样的年轻观众,为剧中那位孜孜不倦改革粤剧的青年编导提供了动力,使其有决心让粤剧继续“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虎度门》展现出的态度和前景是如此诱人。而现实中,政府的补贴却不能挽回我国内地的戏曲观众群断代并趋于瓦解的现实,地方戏曲依旧在从根本上失去延续发展的动力,难逃式微。这其间的幸与不幸,如何不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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