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大师陈素真的最后日子
刊于2004年河南日报 石磊

2004年3月29日,是豫剧表演艺术家陈素真逝世10周年纪念日,由河南省政协办公厅、河南省文化厅、中国艺术研究院、《大河报》主办,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社、河南省豫剧二团承办的“纪念豫剧大师陈素真逝世10周年学术研讨会”、纪念豫剧大师陈素真逝世10周年戏曲晚会《追思》,在郑州举行。

本刊今天独家刊登河南剧作家石磊的回忆文章《豫剧大师陈素真的最后日子》,重现陈素真生死不渝献身豫剧艺术的品格情操,展示陈素真艺术人生的真切答案,以飨读者,以示纪念。

陈素真的一生是功绩卓著的一生,也是坎坷曲折的一生。她曾拥有过每演新剧便引得万人空巷、一场戏价获金五两的辉煌;也遭遇过流放荒村、痛失爱子、一夜之间青发降霜的锥心泣血、生莫如死的劫难,尤其是1957年的“反右”,“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使她改变初衷。即使在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她仍自强不息,撰写近百万言的回忆录,把全身心都献给了豫剧事业。1994年2月,陈素真应河南戏曲界同仁之邀从天津返回郑州,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30多天,她看戏、评戏、教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在陈素真一生的最后时日里,我有幸陪伴在她身边,记录了一个美丽生命最后的灿烂———
2月25日:应“全国豫剧名丑大赛”组委会之邀,陈素真专程从天津抵郑州,作为特邀评委,参加豫剧名丑的评选工作,踏上了为豫剧事业的最后一段忙碌的路程……

3月4日:陈素真来豫的第8天,离“名丑大赛”正式开幕还有6天时间,她突然听到王秀玲(著名曲剧表演艺术家)、虎美玲(豫剧常派弟子)因车祸在医院骨科住院治疗的消息,便马上向组委会要了车,买了鲜花,由大会赞助人杨经理陪同到医院,去探望这两位一个比她小30岁、一个比她小20岁的同行。
探望虎美玲

事后我问及此事:“她们两位,一个是唱曲剧的,一个是常派弟子,是什么特殊原因让您去探望这两位岁数比您小得多的演员呢?”记得当时陈素真很安详地对我讲:“秀玲妹虽是唱曲剧的,美玲是香玉的徒弟,但她们平时都非常尊重我,也喜爱我的艺术,向我求教。就从这一点我就得向人家学习,更何况她俩正住院。我和秀玲结识是在前年我来郑州心脏病发作的时候,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客满’住不进去,当时秀玲正在医院疗养,她并不认识我,但马上向医院领导建议,把她自己的床位让出来,她住简易床。这是何等的情意和品行!在同屋住院时,她还张口一个‘陈老师’闭口一个‘陈老师’的。我对她讲:你也是曲剧界的一方‘诸侯’,叫我老师我可不敢当,我比你大两岁,就叫大姐吧。从此,我与秀玲妹便姐妹相称。美玲也是,记得我到她所在的郑州市豫剧团传授《梵王宫》,她是第四组的演员,当时我住河南旅行社,吃不惯那里的饭菜,她几乎天天来看我,向我学戏,还送些适口的饭菜。有一次我患了重感冒,几天起不来,她抓中药,买砂锅,给我煎汤熬药,伺奉左右。我这个人就是受不了别人的好处,受人一点好处,一辈子也忘不了!”

传艺王秀玲

3月10日:“全国豫剧名丑大赛”在亚细亚大酒店会议厅开幕。出席这次盛会的有来自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郭汉城、龚和德,中国剧协的安志强,有河南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及省艺术研究所、省电视台、省剧协的领导与专家。陈素真在会上作了发言,她说:“我今天特别高兴。我现在已是近80岁的人啦,不会说客气话,更不会说违心话,我只会讲我脑子里所想到的话。

“说实在的,我这个人很没出息,摆不上桌面。我就是爱唱戏,我是个演员。我觉得,我要是离开舞台不能唱戏了,什么事也做不来,什么活动也不愿意参加,就愿意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看看孙子孙女,过过日子。

“可是这一回我为什么来了呢?我自己愿意来,高兴来。从紫晨老弟和得草两人到天津去找我,一提这个事儿,我心里激动得就甭提啦。就说我吧,在豫剧上虽然有那么小米儿大的一点成绩,但现在老了老了,仔细想想,我还是有罪的。不仅我犯了罪,包括司凤英、常香玉,我们三姊妹都犯了罪。我小的时候,刚记事就在戏班里,那个时候,戏班里旦角可不是这个(伸大拇指)。咱们这个河南梆子跟京剧一样,生旦净丑都有主演,讲究一个班里要有四梁四柱。其实,一个班里就那三十几号人,是四生四旦四花脸,八个场面(指乐队),两个箱官(指服装管理人员),这就是一班戏。从我们这“三鼎甲”(指陈、常、司三人)一出,把其他三方面(指生、净、丑)一下都压下去了。从1935年开始,一直压到现在,快60年了吧,一直抬不起头来。

王秀玲表演学自陈素真的豫剧《拾玉镯》

“过去我不懂,几十年一直也不懂。后来,老了老了,看看人家京剧,慢慢悟出自己是犯了罪的。可想赎罪,自己没有这个力量呀,没权、没势、没条件。可我这脑子里一直想着怎么能让我们豫剧中的老生、红生、铁生(指武生)……门门都能像京剧那样,都可以当这个(又伸大拇指)。这次丑角大赛,我自己身体再不好也得来,为的是使咱豫剧的这朵‘丑’花开得更好,百花齐放,使豫剧的各个行当、各朵花都开得好。这次是丑,下次可能是花脸,或者是老生啊、武生啊……我也说不好。我只有衷心地感谢主办这次活动的人,对我们豫剧的……”

陈素真讲到此,热泪盈眶,骨鲠于喉,再也讲不下去了。

从这个朴实的发言中,人们可以明白陈素真以76岁高龄不远千里专程前来参加豫剧“名丑大赛”的原因,在她的胸怀里装的是整个豫剧艺术健康发展的大事情!

据“名丑大赛”发起人之一马紫晨先生讲:大赛历时4天,每个评委每天要看十几部录像带,十分辛苦劳累。陈素真善始善终,参加了评选的全过程,甚至有时是抱病工作。她在审带时发表了许多的精辟见解。比如在审阅《推磨》时,她说:“看来李鸿信(剧中丑角主人公)的老婆(由‘泼辣旦’扮演)对小姑子并不错,没有虐待她。你看她穿的戴的比她嫂子还好,没有一丁点儿‘苦象’。”她接着说:“不讲人物,不讲身份,不讲剧情,只为好看,是现在豫剧旦行表演中的一大弊端。有的演员演秦香莲、柳迎春(《卖苗郎》主人公)都戴‘宝石花’。她们哪戴得起哟,头上有‘宝石花’还能让家里人饿死吗?”

对青年一代演员,陈素真既有鼓励,又有批评,体现了对豫剧事业接班人真正的关爱。名丑牛得草的“白口”是颇具特色的,尤其是那一口地道的“汴梁腔”和浓重的鼻腔共鸣。前来领奖的一些中、青年丑角演员,有的经常在台下以出牛得草的“洋相”来开玩笑。陈素真发现后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你们这样不分场合地开老师的玩笑,一是对前辈的不尊重,二是对艺术的不严肃,更严重地讲是对艺术的亵渎。孩子们,这些话我可以对你们讲,也可以不说出来,但我本着一个老艺人的良心,觉得应该给你们讲,对你们有好处,因为你们还年轻啊!”大师的真情和坦诚感动了年轻人,大家更加爱戴和敬重她。

她在大赛初评闭幕的3月14日日记里写道:“戏完后,中青两代的同行热情很高,争着和我合影。也不知合拍了多少,足见他(她)们对我的敬爱,再累我也得奉陪到底呀。”

陈素真爱记日记,几乎天天都写,但兴许是大会期间她太累了,日记就写到这天,这是大师在人世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再累我也得奉陪到底呀”,这最后的遗文,使我联想到鲁迅的话:“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使我想起李商隐的诗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就是大师的豫剧情结!

牛淑贤 拾玉镯

3月17日:豫剧表演艺术家牛淑贤率邯郸东风豫剧团来郑州郊区五里堡露天演出,专程到经八路5号陈素真的住处来探望,陈素真设家宴为牛淑贤夫妇接风,并让其四子骢电话通知我作陪。席间谈及牛淑贤的艺术,陈素真对牛淑贤说:“你学的两个戏,《宇宙锋》比《梵王宫》演得好,大气,虽然个别地方有些过火、气盛,但还算准确到位,而《梵王宫》就显得忒绷啦,有点僵,不松弛。对这个戏我有想法,我老了,你现在还年轻,看能不能有点出新,搞点儿突破。比如在甩辫穿衣之后,能不能创造一个用背和肩对观众走‘花梆子’、再加荡辫子的动作?你考虑考虑,我也替你想想。再一个是《三上轿》这出戏,我想传给你,磨练磨练你的唱。你现在有点怕唱,不要怕,越怕越要唱。”

接着她对我说:“老祖宗那儿(指传统艺术)有许多好玩艺儿,可惜现在失传了,被我们这些‘败家子’丢掉了,我们这是在犯罪。比如《梅花驴》这出戏,又叫《玉兰镯》,里面有许多绝技,如‘跷功’,而且跑圆场,学驴‘尥蹶子’、荡辫子等。我当年演这个戏时,很受观众欢迎,也对小贤的戏路,这个戏我也想给小贤收拾收拾。”
一听说恢复“跷功”,我非常赞同,这样一可挖掘传统的绝技,又可拓展豫剧剧目,同时“踩跷”也可弥补牛淑贤的自然条件不足,增加她在台上的“线条美”,“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不过,此建议早先向牛淑贤提出时她先生池海莲有些异议,担心小贤这么大年纪再练“跷功”,万一有个闪失,剧团五六十张嘴还等小贤演戏开饭哪。这时陈素真表态说:“‘跷功’可以慢慢练,戏可以先排出来,不然等我什么时候一伸腿,你们什么也学不成了。”她还对牛淑贤说定:“到今年6月份,那是演出淡季,我到邯郸去给你排《三上轿》和《梅花驴》。”

吃完饭,牛淑贤告诉陈素真,说将在本月20日露天演出《宇宙锋》。陈素真提出要去看戏,牛淑贤说:“等到正规剧院里演出时您再看吧,露天演出条件太差。”陈素真严肃地说:“露天,剧场的条件差,演出质量不能差。条件差你们演出都不怕,我一个看戏的怕什么!我一定要去,看看你们把戏演‘流’了没有。”我看她坚持要去看戏,阻挡不了,就和骢商量20日陪同她老人家一起去。

谁知到了3月20日这天,天不作美,狂风骤起,夹杂着沙子,直扑人面。陈素真却依然坚持要去,左拦右阻总是不听。正在为难之际,从五里堡来了电话,说舞台幕布和幕条被风吹得很厉害,戏演成演不成还在两可,让老师不要来了,以后有机会再专程请她看戏。这样总算是把她老人家给劝住喽,但她还是派我和她的四子代她去看戏,回来向她详细汇报。我俩只好奉命前往…… 。那天戏演得非常成功。

3月23日:接到吴碧波从陈素真家里打来的电话,说老师有要事找我商量。放下电话,便马不停蹄地往经八路赶。推门一看,见陈素真与吴碧波、袁秀荣、周秀梅、骢等人,桌子上放着一份3月11日的《郑州晚报》。陈素真拿起报纸说:“你先看看这篇文章再说。”原来报上登载了一篇剧评,其中谈及一位青年演员,说她“名不虚传,不愧为‘豫剧皇后’陈素真的关门弟子”。就是这一句话,在陈门弟子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希望老师能写一篇文章为陈门弟子正正名分。陈素真对我说:“这是你的拿手好戏,文章由你来写,但我要求你,一要正面介绍我的几个正式入室弟子和教过的、能称得起学生的情况,不要反驳别人,不要伤害别人;二要对当前文艺界、尤其戏曲界这股‘扯大旗、做虎皮’,光拜师不学艺的拜师风提出批评。”然后,她老人家把解放前后收徒的情况一一道来,我一边仔细听,一边详细记,整理出了如下文字:

关灵凤

“我这个人风风雨雨、辛辛苦苦地忙碌了一辈子,回过头来一看,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不过演了几出群众爱看的戏,哼了几句群众乐听乐唱的曲儿。另外,那就是为豫剧培养了几个学生。提到我的学生,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们,因为我这个人对艺术太较真儿,平时对她们要求过严,有时严到不近情理的程度。1957年和1966年,我被打成‘右派’、‘反动权威’,她们也没少为我背‘黑锅’。但我也自觉无愧于她们。因为我恨她们学东西太少,恨不得把我60余年来积累起的一点东西统统传给她们。她们似乎也都理解我,尽管我对她们很严,她们却很尊敬我、孝顺我、疼爱我。身为人师,其责任不过像唐代韩愈讲的那样,是‘传道、授业、解惑也’。

‘授业’、‘解惑’固然重要,但‘传道’,教她们做人从艺的人生道理,我认为更重要。我要求我的学生,要懂得艺无止境,要谦逊、谨慎,不要‘恨人有、笑人无’,要以人之长补己之短,特别强调要自食其力,刻苦努力,常说‘师傅领进门,成艺在自身’,除了自己的刻苦发愤之外,靠谁都白搭。这与我的性格有关。我这个人,一辈子不想依靠什么人,不想沾任何人的光,更不想沾学生的光。所以,我的学生成名后,她们拍电影、拍电视让我上几个镜头,都被我拒绝了。我的生命在舞台上,一旦脱离了舞台,我不想再以其他形式去风光了,更不想借学生来宣传自己。我的这些做法,有的学生理解,有的不理解。但我相信,她们迟早是会理解她们的老师的。

吴碧波

近时我发现有些报纸的广告上,某些演员打着由我亲授或系我入室弟子的旗号,以期招徕观众。她们当中,或许是由于喜爱‘陈派’艺术而属私淑自学;或许曾问艺于我,但并不是我入室弟子。我看她们的这种做法也大可不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亦不必贤于弟子’。何况,观众看到的是你自己的本事,他们不管你挂什么招牌,你就是把老天爷的招牌挂在你头上,到了舞台上,他老人家也解不了你的急,你迟早会露馅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羊头狗肉也骗不了人。因此,我有必要借贵报一隅,谈谈我的几个入室弟子,也算是为陈门弟子正名吧。

“首先我要介绍的是关灵凤。她原名叫关二凤,灵凤是我给取的。她跟我学艺很早,是樊粹庭先生‘狮吼’剧团培养出来的学生。1952年她在宝鸡行拜师大礼,又是我的干闺女。这孩子命很苦,双目失明,但坚持舞台演出。北京报纸称她是‘豫苑中的苦菜花’,是很确切的。

建国以后我收的第一个徒弟是吴碧波,1949年经陈、郑、于三位太太的介绍,在郑州行的拜师大礼。她原名叫吴桂玲,‘碧波’是我给她起的名。她以后的几个师妹,如开封的张雪波(已故,原名张玉荣)和李静波(原名李爱真)、郑州的马青波(即郑州市豫剧团的马兰)、宝鸡的郑秋波等,都是随她这个‘波’字的。

张雪波

张雪波的扮相和唱念做,均像我青年时代,唱腔用小嗓,很有陈派韵味,是我最理想的接班人,但天不假年,英年早逝,辞我先去,令我至今提起仍有夕疴之痛。此外像河南省豫剧三团的袁秀荣,河南省豫剧一团的周秀梅,天津的董玉兰,兰州的王喜云,均为我入室徒弟。1988年,我在杞县收了牛淑贤,其实我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邯郸戏校任教时,就教过她,她才是我的关门弟子,此后我就不再收学生了。

省豫剧二团的郭美金,碧波一直向我推荐,我已同意收徒,但没举行正式拜师会。‘文化大革命’以后开封市文化局邀我到戏校传艺,倒是手把手教了两个学生,一个是武慧敏,教了她《拾玉镯》,第一届河南省青年演员戏曲会演得了个一等奖;另一个是王晓霞,传给她个《宇宙锋》。“还有一位是需要做特别说明的,前些年我在兰州收了她,但她没有提出要向我学什么戏,听说最近她又拜给了别人。既没向我学戏,又拜给了别人,我觉得将她列入到陈门弟子中意义也不是太大了。日后她如果提出向我求艺,我一定会倾囊相授。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行也善’。我已是76岁高龄的人,已经入土大半截了,本不想再开罪任何人,但我一辈子办事过于认真,无功不受禄。没教过人家,怎堪为人师,贪污人家的劳动?因此著文于右,如无意间得罪了哪位,也烦请原谅为盼。

1994年3月23日于郑州经八路五号四子 骢家。

可是万没想到,没等文章见诸报端,她老人家竟在6日后长辞而行,留下无尽的遗憾。

3月25日,我把文稿拟好后,觉得仍有些东西把握不准,另外还有两件事,一是我准备把山东单县豫剧团改为河南省艺研所实验豫剧团,把它建成“陈派”艺术基地,二是前几天我见到返大陆省亲的“台湾豫剧皇后”张岫云说要拜见陈素真,都需要向陈素真征求意见。因此,我起了个大早,赶往经八路。

一进门,见陈素真一人在家正熬黑米粥。她见我进来便笑着说:“文章写好啦?念给我听听。你四弟买馒头去了,说话就回来。”看得出她听了稿子之后很高兴,我又转达张岫云要拜访她一事,她满口应承了下来,并开玩笑地说:“你看我虽然退休了,事情安排得还挺满。什么时候我们老姐妹见面我就听你信儿啦。”我把建立实验团的设想告诉她并有意让骢给剧团开车、平时给演员吊吊弦儿,她显得有些激动,因为她心里挂牵的就是这个儿子。

陈素真有5个儿子:泉、山、纹、骢、寿,这5个儿子的名字还是“末代皇帝”溥仪给起的呢。二子山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母亲是“反动权威”、“右派分子”不被大学录取而卧轨自尽;老五寿因母亲被流放军粮城,家中无力抚养而送给了别人。老大泉、老三纹都不是干艺术的,母子间共同语言不多。唯老四骢,外憨内秀,非常懂戏,平时讷言少语,但评品起戏来却滔滔不绝,头头是道,颇讨母亲喜爱。只可惜,他幼年一场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陈素真又一生干板直正,不求不靠,所以至今四儿的工作无有着落,心里总觉着对他不住。因此,她兴奋地对我说:“你们哥俩干吧,真到了拉不开拴的时候,我请我那几个徒弟去帮你们的忙……”

正说着说着,我就发现老太太脸上右部有些颤动,她也对我说:“小石,我怎么觉着脸皮有些发紧,头有点晕……”话音未落,她的左半个身子已压到我的右肩上,我忙去搀扶,就发现她脚底有一片湿。不好,老太太失禁,这是不祥之兆。我赶紧双手抱定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十分紧张和害怕。

这时骢买馒头回来,一见他我反而清醒过来,对他大声喊道:“老太太不行了,赶快给碧波打电话!”等吴碧波到来,我们三人勉强把老太太抬至大门口,叫来一辆出租车直奔省二院。上车时,陈素真头脑还很清醒,只是说话舌头有点儿硬。她拉着我的手说:“小石,豫剧成如今这个局面,我没有尽到责任哪,我死不甘心,死不瞑目啊!”都到了这个生死关头了,她心中想的还是豫剧。

到了急诊室后,大夫稍做治疗,陈素真的病情就大有好转,不到一个时辰,便恢复得完好如初。她要求回家,大夫哪里会答应,把她送往六楼的监护室。到了监护室后,她的情况越来越好,还吃了家里送来的一大碗鸡蛋番茄挂面。

3月26日,万万没想到,夜间11时许,陈素真的病情突然恶化,人事不省,全靠家人及其弟子们人工轮流挤压氧气袋输氧,维持她的心脏跳动。当轮到我来输氧时,我跪伏在她的床边,看见她双目紧闭,口唇微翕,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真不敢相信,真不愿相信,她这双在舞台上神采四射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了,这曾吐珠漱玉的嗓音再也不能婉转了?不,她决不会撒手这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豫剧!这心电图上显示的微弱跳动,这微弱翕动的口唇,不是表明她正在与死神抗争、与上帝谈判吗?她没有放弃,她不会放弃……

3月29日,下午1时15分,请大家记住这个时辰,人们不敢想、不愿想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概上帝想听豫剧了,他把我们的“豫剧皇后”、我们的“梆剧大王”、我们的“河南梅兰芳”召去了……我宁肯这样来理解大师的离去,因为这样才会使我的痛楚之心稍稍得些抚慰……

在陈素真弥留之际,时任河南省委宣传部部长的张文彬到病房探视,曾对身旁的河南日报资深记者牛青坡有过这样的指示:“对这样的艺术家,无论做怎样的宣传都不为过,要浓墨重彩。”但是我不如以这白描手法将陈素真的最后时日本本分分地写出来,让大家感觉到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兢兢业业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是对大师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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