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对戏曲情有独钟,甚至到痴迷的程度。
出了正月就是龙抬头的日子,正是万物复苏,春意萌动的光景。人们似乎还没有从新年的慵懒中清醒过来,地里也没真正开冻,离春耕还有一段日子。每年这时,稍微大些的村子便争先恐后地请戏班来村子里唱大戏,而且一唱就是十天半月。这段日子是人们最悠闲最兴奋的日子。
请戏班子唱戏是一件极重要又极荣光的大事。一来显示了村里的实力;二来丰富了群众的精神生活,冲淡了蔓延了一冬的倦怠,鼓舞了春耕的士气。若是谁手眼通天请来了县剧团或名角,那更是锦上添花了。所以村干部年年乐此不疲,群众即使生活拮据摊些钱财也面不改色。而且还有些小伙子自告奋勇义务搭戏台,简直像过节一样。
等开戏那天,老人与孩子们提前三四个小时就抢着去占位子。戏台前高高矮矮的凳子排列的密密麻麻,颇有点露天剧场的味道。锣鼓敲三遍才正式开戏,但敲第一遍时台前就开始人欢马叫起来。大人叫孩子的,老婆叫丈夫的,声音此起彼落,都担心有谁落在隐蔽的地方错过了精彩。
父亲等敲第一遍锣鼓时才一手携着一只高凳子一手牵着我往戏台那里赶。我们家是无人占位子的,所以总是被密不透风的人群隔在外围。父亲便把凳子放好扶我站在上面,自己就站在我后面护着我。那时有时白天唱有时晚上唱,反正一天唱一场。我不知随父亲看了多少场戏,印象最深的却只有两场。一次是白天,白天看戏台上比较清楚一点。一个拿刀的壮汉追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女人手里还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后来那女人跑不动了就跪在地上哀哀地哭,哭着哭着那壮汉就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最后又上来一个花脸,他指挥手下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口铡刀,把一个戴花帽子的大官给铡了。我还没有看到那大官的头滚到哪里去了,人群就哄地站起来,原来戏散场了。懂事时才知那一出叫《铡美案》。还有一次是晚上,一个穿红袄红裤顶着块红布的女子站在戏台上又唱又跳,周围还有四个人走三步退三步,那一出便是《抬花轿》了。后来没人玩的时候我一个人偷偷地把母亲的头巾盖在头上扭来扭去装新媳妇儿,大多是受那出戏的启蒙了。
那时主要演豫剧,经典的有《下陈州》、《南阳关》、《刘备招亲》等等。还有一种叫“拉魂腔”的地方戏咿咿呀呀地也特别有韵味,代表曲目《张彦休妻》父亲更是百看不厌。唱到精彩处,众人哄然叫好。父亲自是看的入迷,我却有些乏了,便使劲扯他衣角,他便用力抱起我,把我放到他肩头上去骑着。我坐在他结实的肩上得意洋洋地四处张望。但不久我就累了,闹着要下来。他便让我坐在凳子上,自己挤出去花一毛或两毛钱买了一根甘蔗回来,把梢和皮去了递给我,自己仍然津津有味地继续看。而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咀嚼,那时的甘蔗汁水特多,流在我手中粘腻腻的,脸也抹得像只大花猫。白天我是不睡觉的,但晚上看戏我往往熬不到散场,看着看着就困了,在父亲怀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眼睛渐渐地合拢,合拢,那戏台上和四周看戏的人都像与我隔了一层薄纱,终于消失在遥远的暮色里。
其实我是不喜欢看戏的,那时每每闹着和父亲去看戏,大约就是冲那甜甜的甘蔗与坐在他肩头上的那份乐趣吧。
母亲却是不看戏的,只在家里边做针线边看弟弟。有时我就很奇怪那铿铿锵锵的锣鼓声怎么就惊不动她呢。后来才听她说她不去看戏另有缘由。
我是农历九月出生的,年后的二月邻村唱大戏。和父亲一样喜欢看戏的二姑正好回娘家,便撺辍母亲同去。母亲那时还年轻,经不起花花绿绿的戏台的引诱,再看看我睡得正熟,估计一时半会也醒不了,就随二姑去了。想来母亲终没脱了少年脾气,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或者被困在人群里走不出来,便耽搁了些时辰。我当时醒来后大概是饿极了,先闭着眼哭,哭了很久没人理我,便手脚使了吃奶的力气在那里扑腾。竟然真的被只穿件小棉袄的我挣脱襁褓的束缚爬出来,而且勇敢地从床上滚下来一直匍匐到门边,扒着门缝哭啊哭啊,声音从慷慨激昂到意志消沉,最后只剩下喘息。等母亲慌慌张张地赶回来时,我已全身冰凉,嘴唇青紫。母亲大惊失色,赶紧解开棉袄扣子把我揣在怀里捂上被子,眼泪也禁不住哗哗地流。二姑也是又急又怕,在一边干着急。很久,我才恢复知觉 “哇”地哭出声来,她们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的九死一生给了母亲极大的震动,她决不肯不顾弟弟们的安危轻易去冒险的。而父亲却是逢场必到,即使哪一场有事耽搁了,即使能赶上煞尾他也要赶去看个退场,其痴迷的程度曾挨了母亲的不少白眼。那时我是很崇拜父亲的,他只看服装就知道演哪一出戏,每一个人物一出场他就生旦净末丑地念叨,而且极会喝彩。直到我能看懂戏时我才明白,他对戏的认知仅仅停留在那个阶段上多年都没有进展,他看戏只是看个皮毛,图个热闹而已。他对戏的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没有什么功利目的,而且历经岁月的轮回都不改初衷。那情景就像喜欢一个人,不管那个人是十恶不赦还是丑陋无比都要喜欢,有点无奈的痴迷。这大概与他拙朴的性格有关吧。
最近几年漂泊在外,和父母总是聚少离多,去年春节回家时便赖在他们那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母亲做好晚饭让我叫正在看电视的父亲吃饭,我找到父亲时看到他正在看戏曲节目,那种热烈专注的眼神像从来没有被世事浊染过。弟弟的娃儿抢过遥控器要看卡通片,父亲大急,把遥控器藏到娃儿够不着的地方。娃儿不依,便爬到父亲肩上去,爷儿俩笑成一团。我不由地心里一动,多年前父亲带我看戏的情景纤毫毕现地呈现在眼前,心底就没来由地涌上了一缕茫茫然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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