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考入河北临漳县豫剧团。这辈子演了50多年戏,曾在几个剧团里当过主演,有许多值得回顾的艺术篇章,但让我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一出戏,就是由义母陈素真大师教我排演的《麻疯女》。
《麻疯女》是上个世纪30年代樊粹庭先生为陈大师量身定制的唱,念,做三头并重的文戏。它讲述了美丽善良的官宦之女邱丽玉与南方书生陈绿琴之间大善大义,不弃不离的爱情故事。这个戏在八十年代后期由年轻的编剧石磊先生改编后,河南的几个剧团名流都演过,反响并不大。当时我在张三旺先生承包的漯河豫剧团,我们也排了这个戏,在漯河很叫座。可当我们到郑州来演时,却吃了人民剧场的闭门羹,他们担心卖不出票。无奈,通过当时的文化厅卢副厅长的关系与剧场签订了“倒包合同”——不管卖不卖座照付租金,才允许演一周。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从卖票的第二天上座率越来越高,以后是天天满场。常香玉大师听到消息后在第三天也来看戏。还有些演员也从外地赶来看。都给了很好的评价。以至于剧场主动提出来续演三周。
1990年河南举办第三届戏剧大赛,漯河决定拿此戏去参赛。市里期望我们拿个铜奖。可我是个要强的人,决心要拿回金奖。我提出去请当时在天津的陈大师回来,对此戏进行再加工和导演。一来陈大师是这个戏的首演,二来我在邯郸戏校时她是我的老师,我对她十分敬仰和信任,他的艺术造诣一定会使这个戏技压群芳。市领导答应了我的请求,并亲自到天津请来了陈大师。于是我幸运地与大师朝夕相处近四个月之久。得到她一字一句,一招一式的教导,使我受益匪浅,终生不忘。
陈大师从理解人物开始给我说戏,她说,舞台上要有真情实感才能征服观众。邱丽玉是个心底善良,多情贤淑的女子,闺阁中她娇艳,病好后她妩媚。但是这个戏里她大多场次里是在病中,而且越来越重,你要把她重病中的体态表现出来,还要把她的爱美自尊,十分为陈郎着想的矛盾心理表现出来。大师的教导对我理解人物,处理唱腔、念白、做功很有启发。
当时我四十岁,嗓音很亮,但我为了模仿大师,故意用沙声,颤音。老师纠正说:祥符调里波颤音不是越多越好,你要发挥自己的特长,只要句中带上我的韵味儿就行了。她举了很多例子一一说明,她把“不像不成戏,太像不成艺”的艺术真谛传授给我,使我领会了陈派演唱的基本技巧。
老师不是拘谨守旧的人,她善于借鉴其他流派、其他剧种的音韵。第一场在后花园里丽玉的一段唱:“莺莺丽声似在唤我,它唤我邱丽玉快出闺阁。”我走了昆曲的调式落音到祥符调的流水板,老师听了,大加夸赞。说这表现了邱的娇媚。庵堂一场有一段对唱:“夫啊夫,妻想你,对天望断北去的雁;妻啊妻,夫想你,捧镯自语似迷颠;夫啊夫,妻为你跋山涉水不辞险;妻啊妻,夫为你,访医采药不避难“二人在经过痛苦的心理挣扎后互表想思之情的吟唱。我建议停下伴奏,走一下越剧的声腔,用清唱表现人物的内心感慨。我唱给老师听,她又夸我的想法好,而且亲自设计了转到豫剧二八板的结合点。其实,老师早在她原本的乞讨一场里邱在街头卖唱时就用过江南小调唱:女贞花落落埃尘。只是后来删去了这一情节,才没保留下来。
这个戏中有大量的念白。老师更是一字字地给我们抠。在洞房一场,邱对陈说:“你怎知我已是身患麻疯,不久于人世之人了!”一般讲这句道白音调会往上走,以表现她的伤心,但老师说这里邱产生的心理是自己已看上了这个君子,愿意嫁给他,却又不愿用自己的病害这个人,心里万分遗憾。只能叹息。因此此处音调不能往上走,要往下走。下面的“逃命去吧”四个字情同此理。
在庵堂一场,当陈绿琴终于拉住邱的衣袖,老师把二人相见时的呼唤,改为三步递进的方法:陈——“小姐!”邱——“公子”陈——“娘子”邱——“陈郎”陈——“贤妻”邱——“夫啊”。音调始终不高。这符合人物久盼相见但见面后都怕惊动对方,慢慢相互认可的心态。老师说念白一要气息,二要情感,三要韵味。缺一不可。
这个戏的做功很多,陈大师的做功在河南是手屈一指的。因此她在这方面要求的更严更细。她要求我表现重病的邱丽玉千万不能露出手,也不能甩大水袖,一直要让水袖遮盖双手,手一直要抖着。要饭时多用跪步,表现她的病饿无力。她是一个爱美之人,乞讨时要用双手接馍,背身来吃,而不能用单手快速抓来,狼吞虎咽,她说这不符合人物性格。在洞房里,邱取下手镯,有一个双手捧在胸前,再贴在心口,然后跪地献给陈公子的动作,她说这三个节奏不能凑合,这是丽玉无限信任陈郎,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他的心理表白。还有就是在庵堂,她听说陈郎要来了本能的摸摸头,拍拍脸,想整整容。到处找镜子,可当在水盆中看到自己的脸,她一下子惊呆了!这一系列从高兴,激动,到泄气的心理,要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而饮毒酒一场,老师要求我不能站,更不能玩水袖,邱已是垂死之人,心里又悲痛至极,要调动观众的同情心。看到毒蛇,她要吓的连滚带爬,,去喝毒酒时,用屁股支撑向前错步。喝过毒酒老师叫我把这时的动作做大做狂。表现她与胸中撕心的疼痛相挣扎。最后的两个字:“陈郎”,第一个字要大声,第二个字要微声,随后从高位倒地,不要怕摔自己。
陈大师不愧是豫剧皇后。跟她学戏我进步很快。她也很喜欢我,多次对别人说:“毛毛(我的小名)演戏很大气,不做作,有京剧风范,是个可造之材。”但她不当面夸我。四个月的朝夕相处我们情同母女,由于她已在收了牛淑贤后宣布了封闭师门,于是在她的小儿子的提议下,我们在漯河蓝天宾馆行了认女仪式。她正式成了我的义母。
她教我的《麻疯女》参加第三届戏剧大赛获得了一等奖。并在全国各地演出一千多场。中央台戏曲频道录制了此剧在黄金时段播放。我也被选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而且连任五届。我11岁跟娘学戏,后来多年不见,娘教我《麻疯女》时已是重病在身,我们分开一年后,她就突然病逝了。每每想起母亲,我都会心中悲痛不已。但我也常常为自己能在义母的最后岁月里,向她学到艺术的真谛,艺术的思维方式和基本技巧感到欣慰。(赵吟秋口述,朱金凤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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